本报记者 王慧峰
今年是中国考古学诞生100周年。在这个特殊年份,一场正在进行的考古发掘,令国人为之沸腾。时隔30多年又“上新”,三星堆再次点燃了公众的热情,中国人对传统文化与中华文明的兴趣和热情进一步迸发。
认识国家和民族的根脉离不开考古学。习近平总书记曾强调,要高度重视考古工作,建设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考古学,更好认识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的中华文明,为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增强文化自信提供坚强支撑。
那么,考古工作为什么这么重要?考古的魅力究竟在哪儿?
■ 中国考古学在探索中华文明的过程中,需要提出自己的问题意识,需要建构自己的内在逻辑,需要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与理论。中国考古学要为中国的现代化提供学术支持,服务于社会主义建设和人民福祉,这是中国考古学的目标之一。
■ 文化遗产事业是个创新性事业,对文化遗产的每一次发现与阐释,都是其当代价值的呈现,正如历史总是常读常新。所以,禁宫里的文物、大地上的遗产和古籍里的文字,都可以不断地被当代人阅读和阐释。
■ 通过中国考古学及其研究成果,世界得以观察一个文明的成长轨迹,理解一个文明的内涵特质,思考人类的普世问题。可以说,缺乏中国特色的中国考古学,也必然丧失其全球化意义。
考古的“新样子”
绝美黄金面具、巨青铜面具、青铜神树、丝绸、象牙……这几天,曾在1986年震惊世界的三星堆遗址,以辉煌灿烂的新发现“再惊天下”,置顶新闻热搜的同时也刷爆了“朋友圈”。手机微信里,一大堆小红点是贺云翱还没来得及点开查看的信息。这几日,各行各业的朋友向他发起了信息轰炸,一个个专业问题和“不靠谱”的大胆臆测令他应接不暇。
在社交媒体和直播时代,这次挖掘不再是单纯的考古行为,而变成了一场有点狂欢性质的文化盛事。对此,贺云翱并不意外。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他主持明孝陵考古发掘,彼时,信息传播尚没有今天这样迅速便捷,但只要报纸上一发布新进展,第二天他们的考古工地便会被闻风而来的群众围个水泄不通。
对未知世界的探索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天性,也是推动人类社会进步的源动力之一,无论探索对象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
在贺云翱看来,通过对考古现场的直播,镜头这边是考古工作者的双手一步步复原、唤醒那些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文明传奇,另外一边的社会公众看着一件件文物揭下神秘的面纱,每个人都能从中获得丰厚的精神滋养,从而提升文化自信,激发民族自豪感,继而更坚定地增强民族凝聚力,“中华文明绵延数千年,自有其逻辑所在。而考古工作正是展示和构建中华民族历史、中华文明瑰宝的重要一环”。
“老师,他们把‘方舱’搬进了考古现场!”有学生给贺云翱发来了带着惊叹表情的信息。无疑,一些现代考古科技刷新了人们的认知。
考古发掘舱、集成发掘平台、多功能发掘操作系统……贺云翱介绍,此次三星堆遗址考古发掘把原先的田野考古发掘变为了实验室考古发掘,相当于把整个发掘现场搬进了实验室。
“这种做法可以说为今后考古发掘和研究竖起了一个新标杆。”从1977年考上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算起,贺云翱与考古结缘已经超过40个年头。作为改革开放恢复高考之后的第一届大学生、“文革”后培养的第一批考古学者,贺云翱至今一直坚守在考古第一线。在他的认知里,考古早就不再是大家想象中“荒郊野外拿小铲子、小刷子埋头干”的形象了,未来更多是高科技助力下更为精细的考古发掘工作,有利于考古工作者更多地提取遗址中的多学科信息,更好地还原当时的历史场景。
“可以肯定,未来考古发掘现场的各种条件会越来越好。”这是贺云翱回复给一个学生的话,这段时间对方依然对未来是否从事考古工作矛盾摇摆中,“我希望这次三星堆遗址考古发掘能帮助他坚定信心,吸引他留下来。”贺云翱说。
认识历史离不开考古,考古从来不是为了探宝,而是透物见人,与古人对话。也正因为一代代考古人的存在,我们才能了解那些历经千秋万代的文物内在的秘密。而贺云翱当下最大的希望是自己身处的这个队伍能再庞大些。
小学科,大意义
“考古,一直是个冷门专业。即便现在,也依旧是。”热闹就在眼前,贺云翱依然清醒。
考古学一向被认为是冷门学科。个别高校的古生物学专业从创立至今,每年的毕业生都是个位数,有的甚至是“六代单传”。
身为南京大学文化与自然遗产研究所创始人,贺云翱既从事过田野考古工作,也承担着考古专业本硕博的教学任务。十多年来,贺云翱眼见着全国各大高校考古专业的招生规模日益扩大,以他所在的南京大学为例,高考报考考古学专业的人数从十几增加到现在的上百甚至更多,“但第一志愿报考古学的依旧很少,绝大多数都是从第二志愿、第三志愿录取过来的”。
“考古工作有其自身的特点,细致严谨,过程漫长枯燥,涉及学科众多,专业成果相对晦涩难懂,为此,考古和公众相对疏离,不少人对考古工作成果了解不足。”贺云翱清楚,从现实来看,考古之所以冷门,很多人不愿学、不爱干,就是因为这份工作辛苦甚至艰苦。再加上在就业发展和薪酬回报上,考古专业也远不如金融、人工智能等专业“热门”。但是,通过马王堆帛书、海昏侯墓的竹简、南海一号的瓷器丝绸,考古人更真实地解读了中华文明的发展、还原我们在前进中丢失的记忆,正因为考古,国家的历史才不断得到丰富。
令他欣喜的是,在硕士研究生阶段,越来越多非本专业的学生开始爱上考古,经常来蹭课或请他作为课外调研的指导老师。“他们直接告诉我‘贺老师,我们考大学选专业是听从爸妈的要求,现在要决定自己的命运,找回当年的爱好。’”
“可见青年一代对传统文化、文化遗产、考古事业的热情越来越高,主动参与度也越来越高,这是一种好现象。”在跟他们沟通后,贺云翱发现,这些年轻人对考古专业、文物和文化遗产产生浓厚的兴趣,并且愿意花时间参与调查研究,离不开《我在故宫修文物》《国家宝藏》等文博综艺节目的带动作用。
贺云翱感受到,党的十八大以来特别是近几年来,随着国家整体实力的提升,对考古工作投入的人力、物力和财力支持不断增多,考古学被越来越多普通大众所熟知,考古成果通过展览展示、文创甚至是直播走进寻常百姓的生活,学科体系建设也得到了极大提升。
“考古学,让我们更加深刻把握人类发展历史规律,在对历史的深入思考中汲取智慧、走向未来。”贺云翱强调,考古虽是个“小学科”,但是有太大的意义。“大多数博物馆的馆藏文物都是考古学者发掘出土的,全国数以万计的文物保护单位中,对古遗址、古墓葬、古建筑的认定和价值发掘也由考古学者参与完成。通过考古的实证,我们每个人了解了中华民族经历了怎样的文明发展史,这无疑能够培养我们的文化归属感、自豪感和文化自信心,”毕竟没有深厚文化底蕴的民族犹如无根的浮萍。
事实上,和许多人的既定印象不同,考古学专业就业方向广阔,“田野考古、博物馆、文化出版机构等都需要考古专业人才。我培养的学生,特别是研究生,没毕业就被‘抢’走了,没有找不到工作的。”贺云翱说。他期待,未来能有更多的家长能像自己的孩子一样,抛却功利心,不要只顾向前疾行,却忘了来时的路。
中国考古需要全球视野
在去年9月28日中共中央政治局第二十三次集体学习中,习近平总书记对考古学作出重要指示:“要高度重视考古工作,努力建设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考古学,更好认识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的中华文明,为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增强文化自信提供坚强支撑。”
在贺云翱看来,中华文明的特色性要放置于全球视野中思考,要有考古学的全球文明比较研究。中国考古学在探索中华文明的过程中,需要提出自己的问题意识,需要建构自己的内在逻辑,需要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与理论。
近年来,考古领域的中外交流合作空前繁荣,让世界看到了中国考古学的研究成果。人类起源、农业起源和文明起源等世界性研究课题都无法脱离中国的资料,也可以说,任何世界古代通史的撰写均不能无视古代中国的存在。
“但同时也要看到,中国考古‘走出去’还处在初级阶段。”在贺云翱看来,我们对其他国家历史的研究还远远不够。要建设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的考古学,需要从各个方面下功夫,例如中国的考古研究成果非常多,但很少看到世界历史的研究著作引用中国的成果,这说明中国考古研究者还需要冲破语言、文字等方面的阻碍,将重要成果发表在世界权威刊物上,让世界更多地了解我们的研究。
贺云翱也比较关注对外考古和“一带一路”沿线的考古工作建设,贺云翱表示,世界考古学话语权还掌握在欧美发达国家,中国的考古话语权在世界还非常弱,这与我们国家应有的国际地位不相匹配。通过开展对外考古和加强“一带一路”沿线考古工作,不仅能够展现中国考古的国际学术地位和形象,还能通过考古这一形式让中国文化“走出去”,与世界文明形成互鉴,促进人类文明多样性发展,推动人类文明共同体构建。
尽管40多年过去了,贺云翱对自己第一次参加田野发掘工作的经历依然念念不忘。那是1979年大学二年级时,他去江苏海安青墩遗址进行田野考古实习。“包括考古在内的文化遗产事业是个创新性事业,对文化遗产的每一次发现与阐释,都是其当代价值的呈现,正如历史总是常读常新。”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