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治毅
临近“五一”,接到父亲的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趟老家,说今年的茶叶已经给我留好了。挂了电话,眺望窗外,只见高楼不见家,而思绪已经一路向北,飞到儿时的家乡,想起那年那时,与父母一起炒茶的日子。
记忆中,母亲每天早起,烧好开水,用大瓦壶泡一壶粗茶,作为家人一天的饮水,天天如此。茶叶如同大米,是家里必备的“口粮”。采茶炒茶,也与插秧种稻一样,在一年的活计中占有重要的地位。
山里春迟,而且农民对茶的理解是以实惠为主,并不追求采早、采小,所以,一般到了谷雨前几天,才会上山采茶。这时的茶叶基本在两叶一芽,采摘效率高,干茶产量大。
家乡的茶树大多处于半野生状态,见缝插针地长在田边地头的,那是勤劳的村邻随手种下的茶籽。大部分茶叶要去竹林里或柴山上寻找,那是茶籽被鸟兽搬运落下的,或者是被放牛娃玩“打仗”游戏时的“子弹”萌发的,有些干脆就是上坡的老茶树茶籽成熟后滚落到下坡长出来的。这些无主的茶蓬在山野里自由生长,平时无人照看,只在春天,才会有像母亲这样的农村妇女呼朋引伴,循着茶叶的清香,来将它们身体最鲜嫩的部分采下。
母亲采茶的日子,我正在上小学阶段。经常是我还在吃早饭,她就匆忙洗晒好衣服,扒两口饭或拿起两个蒸熟的清明团子就和邻居姐妹一起走了。我放学回家时,她也刚到家,将长竹篮里的茶叶倒在堂屋里的簸箕上摊青,又去厨房忙着烧晚饭。我做好作业,就会来到充满茶叶香味的簸箕旁边,帮忙挑选出茶叶里夹带的老叶树梗。那满簸箕的茶叶,鲜嫩得养眼。这数不清的芽头,不知道母亲走了多少的山路,钻了多少的树丛。
炒茶是父亲的本事。一家人吃过晚饭,煮饭的锅洗净之后,就充当炒茶锅。母亲重新将灶膛的火烧旺,父亲用手试温,然后将青叶放入锅中翻抖,称为“爆草籽”。等炒到茶叶软化发黏,父亲的手法变成了揉搓,茶叶渐渐结成一个大团子,被重新移至簸箕里解散摊开,称为“摊青”。这锅茶叶正在“摊青”,那边父亲又重新开始炒另一锅的茶叶。天气并不是很热,但在热气腾腾的铁锅面前劳作,父亲很快开始出汗,他脱去外套只穿件汗背心。我找出夏天用的蒲扇给他扇风,还不时要用毛巾帮他拭去汗水。
这锅“草籽”爆完,那边摊青的茶叶也放凉了。父亲将粘满茶汁的铁锅重新清洗,对茶叶进行最后的加工。他不时变换着手法,粗大的手掌被茶叶染成黑色,胳膊上、头发上都沾着细密的茶毛。茶叶在他的手掌与铁锅之间翻腾摩擦,加上高温的共同作用,变成卷曲的细条状,渐渐沙沙作响,我知道这锅茶叶快炒好了。此时,屋内茶香满溢,屋外阵阵蛙鸣。
炒好的茶叶被母亲按采摘日期早晚分类,用黄裱纸细心地包扎紧密,放在密闭性很好的铁皮饼干箱里。细茶待客,粗茶自用,直到来年春茶接上。
我一直认为家乡茶叶的味道是最好的,即使今天生活在杭州这座“茶都”,工作在绿茶皇后“西湖龙井”的产地,我依然这么认为,大概是因为儿时味蕾的记忆太深刻了吧。
知道我喜欢,每年春天回家,母亲都会给我准备好够我喝一年的茶叶。去年,她上山采笋,不小心脚踝扭伤骨裂,手术后好得不彻底,行走略有不便。父亲也患病来杭州住院动了手术,我在医院陪护时还开玩笑说,这下再也喝不到你们炒的茶叶了。谁知今年还是如期接到要我回家拿茶叶的电话。
不晓得父母今年是怎样拖着病体采摘和炒制茶叶的,但我晓得,那些被母亲亲手一片片采下的叶子,被父亲苍老干瘦的手掌反复摩挲过的叶子,是父母对孩子的牵挂,是父母慰藉我的乡愁。
(作者系杭州市政协经济委员会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