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政协委员 杨建平

老爸已经八十六岁高龄，远在千里之外的小城居住。过去我每个周末都会打电话给他，唠唠家常，问候平安。如今他已完全失聪，我春节回家与他交流，就是靠“笔谈”，我用黑粗的大字在纸上写，他看了用语言说，声音很大，邻居都能听明白我们说的啥。

又是一度父亲节，格外思念老爸，翻拣出十年前的旧时文章，算是送给父亲的节日礼物。

一

老爸干了一辈子教师，退休在家，锻炼身体，习练书法。每日早晨五点半起床，先倒一杯开水，晾着，再洗漱，然后喝了那杯开水，就出门到小区对门的公园锻炼身体。风雨无阻，从没间断。妈妈说：憨憨吃住一窍，天上下刀子，也要坚持去！

早饭后，补一小觉，眯一会儿，起来开始练习大字，有时临帖，有时抄写老人健康保健养生的各种格言、偏方。也是每日笔耕不辍，不说练习大字的纸张，单就抄写的保健养生格言，已是煌煌巨著。而且手抄十数本送给亲朋好友。知识性、实用性、观赏性寓于一体，喜好者渐多，上门求之者，老爸一概应允。别人怕他太累，就说复印一本即可。但老爸坚持原版原创，一视同仁：手抄！妈妈半讽半刺地说：该写作业的（指孙子们）不好好写，不该写的反而写得不撒手。

下午，老爸开始到郊外农村的井里取水，用金龙鱼食用油的空壶盛着，提两壶回来，除自己烧水泡茶外，再分给邻居们享用。

晚上睡觉前，把家里的板凳椅子统统架起来，拿拖把拖地板，极其认真，边拖边退，不留脚印。

这些，是老爸目前每天的规定动作，像电脑的程序一样，执行起来一丝不苟。

这就是老爸的风格，做事有恒心、有毅力，做人讲关爱、讲良心。

二

我们家乡是个不偏不远的小村庄。按村里规矩，没有爸爸这个叫法。如果爸爸是家里的长子，那就叫伯伯；如果爸爸不是长子，那就叫达达。我的爸爸是家族的长子，所以，我没有给爸爸叫过“爸爸”，而是规规矩矩地叫“伯伯”。

我们家祖辈务农，老爸是第一个读书人，当时读完高级小学后，我的老爷（曾祖父）说可以识文断字就行了，就不让老爸继续读书，而是回家割草放牛犁地。村里和老爸一起上高小的另外两位同学都继续上中学、高中。老爸背着割草捆，看着昔日的同学挎着书包上学、放学，内心的痛苦和无奈，使他常常闷闷不乐。老爷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但家里供不起呀。

后来，国家急需教师，开始招收初级师范生，不交学费还有助学金，老爸才说服老爷，考了师范，圆了上学的梦。

由于特殊的求学经历，老爸学习异常刻苦，成绩好，入了党，校长也欣赏。毕业分配时，老爸坚决要到最艰苦的地方当山村教师。高庙、侯村、贺家庄、富村、磁钟、交口，从教近四十年，一直在农村学校。

有一个插曲，上世纪五十年代大办教育，开始有民办教师、公办教师之分，当时许多人不愿意干民办教师，老爸就自报奋勇去干民办教师。后来他的师范校长调任教育局局长，翻看教师名册时，发现自己的学生在民办教师的名册里，就通知他去问是怎么回事？老爸说，上学时，您教育我们吃苦在前，吃亏在前，民办教师没人干，我就报名改任民办教师。校长苦笑，说，“乱弹琴，师范生不许干民办教师！”最后勒令他回到公办教师队伍里。如今，回想此事，老校长的良苦用心仍让老爸哑然失笑。

常年在外地工作，又是偏僻山乡，很少回家。所以，儿时的老爸，在我心里是个陌生的客人，偶尔来家一次，总带些好吃的东西。我很馋，但又不敢伸手要，老爸给我，我也扭扭捏捏。记得有一次，是个夏天，我和哥哥、妈妈、爷爷、奶奶、老奶吃完晚饭，在自家院子里纳凉，月光下老爸骑着自行车回来了。坐下之后，老爸指着自己的挎包对我说，“你猜猜我这里是什么呀？”我不言不语地看着他，他又问我，“你说这里面的人你和谁亲呀？”我用小手指指妈妈、奶奶，他又问，“还有谁呢？”我不接腔。这时，父亲从挎包里拿出几把黄杏，说，“谁和我亲我发给谁吃杏。”这时的我，一下子羞得趴在了桌子上。奶奶拿杏给我我也不接。妈妈给我塞手里，我也只是拿着，不抬头，不往嘴里吃。

三

少年时，开始读书识字，才知道老爸的多才多艺。他从陌生的客人变成我的崇拜偶像。

我和哥哥上学读的所有功课，老爸都精通，他回来不用翻课本，就知道我们学的什么内容，学得怎么样。再难的题，都难不住他，而且经过他一讲，好像难题也不难啦。相比较，我们村里的老师都是“菜鸟”。我把这一想法透漏给哥哥，哥哥自豪地说“伯伯是校长，那水平当然不一般”。我才知道，老爸是校长，管着一大帮教师呢。

小学时，我常常跑到村里的文艺宣传队看排练节目。我看村里演出样板戏乐队里拉二胡很好玩，就缠着那位爷爷教我。老爸回家，看我拿个二胡“吱吱扭扭”如杀鸡，就过来说，我教教你。我吃惊地看着他，他运弓拉琴，弹指揉弦，美妙动听的二胡声，让我听得醉哈哈。我从不知老爸会拉二胡，老爸耐心地从ABC开始手把手教我，直至凌晨。那晚，是我第一次真正感受到父爱的温暖和智慧，睡梦中，也有二胡乐曲的缭绕。

后来，又知道，老爸笛子也吹得很棒，篮球也打得很棒，尤其是远距离投篮，让对手防不胜防，字写得很行草，画画得很见功力……

受老爸影响，我又开始学画画。老爸由人像的三庭五眼、笔法的皴擦点染、透视的近大远小，慢慢教起。

我从小学一年级读到高中毕业，学校常组织我们上山挖药、下河垒坝，其间受到的知识技能教育大多来自老爸。恢复高考，我和哥哥能先后考上大学，老爸的日常教育居功至伟！

四

上大学后，老爸既高兴又忧虑。高兴的是两个儿子都考上大学，孩子有前途，自己有脸面；忧的是家里困难无钱供养。老爸那点工资，既要养活老奶、爷爷、奶奶三个老人，还要供养哥哥、我、弟弟三个学生，一时左支右绌，渐渐地寅吃卯粮，常常借支下月的工资用。

为节约开支，老爸找熟人，从印刷厂弄来废纸边，切割成大小不一的白纸，再缀成本子，分给我们哥俩用。老爸东找西找弄来木板，自己动手钉成箱子，用红漆刷刷，就是我们的行李箱。假日里，老爸带着我们哥俩，去铁路上扫煤灰，拉回家里烧火做饭。也鼓励我们打工挣钱，自力更生。

老爸虽是高中校长，但衣着做派都很简朴。每天早晨都起来打扫校园。一次，一位老师得病让小舅子来学校请假，进门看见有人扫地，就问校长在那里，老爸就说什么事？那人就说替姐夫请假，老爸就说，行啦，你走吧，我告诉校长。那人回去后就回报姐夫说，在校园里给炊事员说了。那个姐夫莫名惊诧，直埋怨小舅子怎么给炊事员请假呢，细问之下，才知道，那就是校长，我的老爸。

老爸天生乐天，再困难都不气馁，总是乐观地面对困难。他的这种精神感染教育着我们，使我们几十年不管遇到什么挫折都从容面对。记得在大学时，我是全校唯一一个穿着土布衣服、背着土布包袱的学生，同学们不乏异样的眼神，但我都浑然不觉。这定力和自信，其实是老爸给予的。

五

我和哥哥大学毕业后，陆续走上领导岗位。老爸不像有的过来人，教我们世故油滑的所谓经验，而是常常敲打我们，不要忘本，不要翘尾巴，过年过节，领着我们挨个给家族里健在的老者拜年拜节。村里修路，老爸立马拿自己的钱替我们捐款；村里建学校，也是拿自己的工资替我们捐款；村里的机井抽水机坏了，老爸领着村干部找我，“你可要当大事来办啊！”邻居因公受伤，瘫痪在家，老爸找我让帮着为邻居弄一个轮椅。

1994年，老爸退休回家。老爸一生坚信马列，坚守信念，当领导时，那时涨工资都是靠评议，他曾经两次让出自己的调资机会，解决下属教师的工资问题。和他同时期参加工作的，临退休前都比他工资高。教育局的领导知道他的情况，也敬重和同情他，就特别给他一个专用指标，让他调高职称增加一级工资，可是他一手培养推荐提拔的年轻干部，大义灭亲，挡了回去，退回那个指标。老爸因此郁闷，久久不能释怀。他拒绝随我们进城，而选择回老家。

回到农村，老爸很快就和街坊邻居打成一片。谁家有事他都跑前跑后，尤其是婚丧嫁娶、修房子等大事，他是主事调停的最佳人选。春节前，全村家家户户的春联全是老爸一人所写。每家送来红纸，他问问人家今年家里的情况，再根据每一家的情况，创作针对性的对联，写好送人。每年一过腊月二十三，老爸就腾出一间房子，专做书写对联之用。

村里老老少少都和他亲近，一次我和老爸从村里走过，问候声不绝于耳，连村里许多狗，见他都撒欢儿地追着他跑好远才返回。家里修建房子，我们回去干活，结果根本挨不着我们干，全村的青壮年、老年人、大闺女小媳妇，都来帮忙，满院子的人，房子封顶的那点水泥混凝土，一人还轮不到一锨，就完事了。我们家里设宴招待义务帮忙的乡亲，结果单炸油饼一项，就炸了一百多斤干面。我们故意说，这不符合经济规律，雇人干，工钱也没有这么大开支。老爸不高兴地批我们：这不是钱不钱的，这是人情，这是人气！ 老爸的教育，使我们记住了古训：穷不忘操，贵不忘道。

六

父亲进城来住了。

是妻子为了让他进城，设计说“家里需要他看门，要不东西丢了咋办？”为了儿子的家财安全，老爸放弃了自己固守的田园生活。

初到城里，很不习惯。我们陪他和母亲到公园，他看到那些晨练的人，说：你看你看，那些人怎么“猴生鬼气”？后来几位过去的同事约他加入锻炼队伍，慢慢地找到了感觉。老爸开始发挥他的特长，把太极拳、少林棍、长剑等的一招一式都画成挂图，用绳子串起，每天晨练时一长溜挂到树上，方便大家学习。他又成了那个小圈子里的核心人物，受人尊敬。老爸热爱读报，每天晨练时路过报社的印刷厂，他就拿着报纸到公园，给老伙伴们读报讲新闻。当然，有时也从公园里听到不少马路新闻，回来讲给我们听。时不时还用马列主义对社会现象发表点评论，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感慨唏嘘；对社会进步、经济繁荣赞叹不已。老爸对知识的求索，对生活的热爱，一如既往，不管在职还是退休，无论是身在田园，还是身处闹市。

（作者系第十三届全国政协委员，中国农业生产资料流通协会会长，中华全国供销合作总社原党组成员、副主任。曾在乡、县、市工作，熟悉基层情况，在企业、事业单位、党政机关、社团组织担任过主要领导职务，先后从事政府行政、新闻传媒、企业管理和合作社经济管理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