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刘嫣
“呜……”伴随着长长的汽笛声,一列绿皮火车驶进宿州站,站台上的旅客瞬间躁动起来,肩背手提着行李朝一个个车门涌去。瘦弱的许启金挎着个大篮子,被大包小箱、解放鞋、的确良裹挟着上了车。车厢过道里挤满了人,打牌的、聊天的、带孩子的,一声高过一声,许启金在原地站了半天,终于抬起头,张了张口,却没喊出声,赶忙又把头低下。
这也难怪,公认的尖子生许启金早早就被大家认定将来是要上大学的,奈何高考前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让一切落空。如今准大学生变成待业青年,为了尽快赚钱补贴家用,不得不帮着亲戚在火车上卖烧鸡,可偏巧他又是个不爱说话的蔫葫芦,怎么吆喝得出口。幸好后来有表弟过来帮忙叫卖,他只管算账,这才把一篮子烧鸡卖掉。
出了车站,许启金蔫头耷脑地往家走,发现一群人围着路边的公告栏议论纷纷,走过去一看,原来是政府要组织招工。许启金顿时两眼发光,认认真真看了两遍,确认无虞,转身就往家跑。他要抓住这个机会!招工的单位很多,他不敢选大家都抢着去的物资局、粮食局、化肥厂,稳妥起见报了最冷门的供电局。
■爱一行干一行?
干一行爱一行!
许启金对于电的理解其实很模糊,小时候在农村,家里穷,煤油灯点不起,只能点柴油灯,每天鼻子下面都是黑黑的。第一次见到电灯是在城里的亲戚家,一根绳连着,一拉,“啪嗒”一声,灯亮了,再一拉,“啪嗒”一声,灯又灭了。这可把许启金新鲜坏了,忍不住地拉个没完,似乎多试几次就能找到其中的奥秘,直到被大人凶,才不得不住手。
报考岗位时,许启金以为工作内容就是在屋里修灯泡、布电线,风吹不到日晒不着,和坐办公室差不多。谁知供电工作分为发、输、变、配四个部分,他被分在了最苦的输电线路区。苦是因为工作地点都在野外,野外不是室外,大家回想一下印象中见到那种高高大大像钢铁巨人一样的电线杆塔都是在什么地方?不是荒山野岭,就是望不到边的庄稼地里,反正和人烟、房屋基本没什么关系,而线路工人的主要工作就是保证这些“钢铁巨人”安全稳定运行。许启金自嘲:“好不容易从农村回到城里,这下可好,又回农村了。”
“落差这么大,当时肯定很郁闷吧?”记者问道。
“没有,一点都没有。”怕记者不信,转身从书架里翻出本《工人阶级的光辉形象——王铁人》,泛黄的纸张、1毛8分钱的定价足以证明它的年代。“这是我工作后买的第一本书,我们那个年代从小接受的教育是劳动最光荣,工人老大哥,我想成为那样的人。”继而又有几分自豪地说道:“从此我就是拿粮本的人了。”
“粮本?”记者不解。
“就是吃上商品粮。”
农村长大的许启金爬树在行,爬电线杆也不在话下——24米高的杆塔,最多两分半钟就能上去。电路检修时人员要分两组,一组上杆,一组在地面做辅助,哪个辛苦不言而喻。猴儿一样灵活的许启金大多时候都被分配在上杆那组,对于这样的安排,他总是无条件服从。
有人看不下去替他抱不平:“这也太吃亏了!”许启金却觉得自己占了个大便宜,只管傻乐:“我干得多,技术才能好啊。”技术这个东西,多干一两天甚至一两年也很难看出什么,得一点点积累磨炼,几年下来自然见高下。
1991年厂里组织技能比赛,一共四个项目,别的工区都是随便报名,惟独线路区,每人只能报两个项目,理由很充分:不能让许启金把第一包揽了。
电力行业工作者也算是无名英雄,平时没事的时候,老百姓也想不到他们,想到他们的时候,都是停电出故障了。所以,平时不被记得反倒成了对他们工作的一种肯定。刚参加工作那会儿,一维修线路就得停电,碰上大检修,停个两三天也是常有的事。县委书记都成了线路班的编外人员,检修几天他就陪几天,第一时间协调需要配合的部门和村民,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县里大大小小的工厂都在等着电开工!后来省里组织带电作业培训,许启金作为第一批队员前往。带电作业,顾名思义就是在线路正常通电的情况下对其进行维修。普通家用220V的电压,碰一下都是要命的事,更何况是几十万伏的高压电?一个不小心就直接“火化”了。
“没那么吓人,穿着防护服呢,只要胆大心细,按规程操作,都不会有事。”许启金嘴上说得轻飘飘,可跟家里却只字不提关于带电作业的事,一瞒就是30多年。
而这后来也成了带电作业班的传统,对家人一概只说爬杆,不提带电。
■我想当个发明家
工作干得久了,慢慢也会从中发现一些问题:这个钳子用起来不太顺手,操作空间小,不好对准;这个固定器存在安全隐患,水平拉力过大时卡扣会松动,总之都是些不起眼的小地方。许启金琢磨着,能不能给钳子瘦个身?把卡扣上的铁片变成半圆形?只需稍加改动就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虽说只是改个小配件,可毕竟没有现成的东西。造零件这事已经超出许启金的能力范围。起初他拿着烟陪着笑脸请修理厂的师傅帮忙做一个试试,一来二去混熟了,索性自己跟师傅学起了车工:从废品收购站淘来二手的工具,在自家阳台搭起小车间,每天下了班往那儿一猫就是几个小时。妻子看着一堆破铜烂铁,没好气地说:“咋地,你还想当个发明家?”许启金抿着嘴不吭声,手里的钳子猛使了下劲,心里说:“咋啦,我就是要当个发明家。”
几年下来,许启金陆陆续续发明了不少东西,无一例外都成了工友们爱不释手的小工具。好用是好用,可大家总觉得这应该算是技术改进,还够不上“发明”这么高大上的词。许启金并不在意,只管做自己的。
2003年,许启金制作的线路滑车吊点卡具,在宿州电力公司的内部评比中获得三等奖,送去省电力公司参评,却意外获得一等奖。评委们一致看好他的发明,还推荐他去参加中国质量协会在西安举办的“舜杰杯”QC小组成果发表赛。
这可是公司第一次参赛,就凭这么一个小卡具?许启金心里也没底,到了比赛现场如同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新鲜又害怕,看着前面的参赛队伍有说相声的,有唱快板的,介绍起自家作品花样百出,轮到自己上台时,心已凉了大半。好在他们是全场唯一带着作品实物来的,嘴笨说不过人家,索性直接演示给大家看,找个架子把卡具往上一安,再找几根绳子模拟电线,拿着扳手就开干。硬着头皮演示完了就算完成任务了,哪还敢想得奖的事,不等比赛结束,心灰意冷的许启金就急匆匆地踏上了回程火车。
“铃……”电话响起。
“恭喜你们获得一等奖,赶快过来领奖!”
领奖?!许启金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半天才磕磕绊绊地回道:“我,我,我在火车上。”
谁说发明创造就只能是科学家的事,扎根一线的工人一样也能!
奖拿得多了,有人说起酸话:“这有什么,我早就想到了,只是没做而已。”许启金却从中听出了另一层意思,“对啊,我能发现技术创新的地方,其他工友肯定也能,而且可能比我发现的更多,只不过是受条件所限没能实现。如果能有个平台,谁有想法了就在这里说说,大家一起想办法,同时在资金、技术、设备上能给予一定支持的话,一定会有更多发明诞生。”2010年,在公司的支持下,启金工作室正式挂牌成立。
许启金把自己当成了“砖”,期待能引来更多的“玉”。
配电班的姚班长对此深有感触,原来最怕换电流互感器——浇筑的铁疙瘩,将近200斤,四四方方没个抓的地方,只能靠人抬着更换,接口误差要求在2毫米内,要在1.5米的操作空间里更换3个才算完成一组。即便是壮实的小伙子,6个人一天也只能换一组。
怎么才能省点力气?姚班长把他的想法带到了工作室。用小车推进去最省力;精度又如何保证?在推车四角加上调节器,使其可以上下左右任意调节;调节器的把手定做太贵了。要不把煤气罐上的拆下来试试?就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车,如今再换电流互感器,8个人一天能完成40组!
■老九
“早,老九。”上班路上,一位老师傅笑盈盈地跟许启金打着招呼。
老九,谁能想到这个语气间倍感亲切的称呼,由来却是有几分戏谑。
同事们对许启金的评价:话少、能干、爱学习。他对书已经到了痴迷的程度,不论家里还是办公室,最显眼的都是一个又一个大书架,文学、历史、哲学,当然最多的还是关于电力的书,几乎每一本都被翻得卷起了边。
入职时,许启金是电路小白,厂里发了两本供电线路教材,他宝贝一样包好书皮,看了一遍又一遍。别人是下班抽空看,他是随时随地看,每次检修爬上爬下大半天,中午休息大家都是找块树荫打牌聊天,唯独他躲在一旁看书,显得有些不合群。日子久了,工友们调侃:“天天抱着本书,真把自己当成工程师了。”许启金抬头回应以憨笑。渐渐地,工友们都改叫他“许老九”。
“老九”,这又何尝不是他埋在心底的向往。
许启金活照干、书照看,只是从看书变成了看纸条。工具包里都是扳手、钳子之类的铁家伙,他怕把书磨坏,于是将一个个知识点抄在小纸条上装兜里,也更方便随时拿出来背一背。从此小纸条成了他的标配,39年间不知抄了多少,右手中指被钢笔磨出的茧子,如今已如黄豆般又大又硬。
2002年,厂里给线路工区配了台电脑,许启金觉得这个东西好,做记录、查资料几下就能搞定。可奈何那时候电脑金贵,锁在一个小屋子里,用黄布盖着,只有新分来的大学生才能操作,看得他心痒。公家的不行,那就自己买。
电脑有了,望着键盘上26个字母许启金犯了难——他不会拼音,打不了字。这可是跟妻子软磨硬泡了好久,从生活费里挤出钱买的,总不能当个摆设。许启金跑到书店里买来看图识字的儿童贴画,挂在自家墙上,每天跟着小朋友一起学,遇到弄不明白的地方就记在小纸条上,第二天找单位的年轻人问。一个大男人天天追着别人屁股后面问这么小儿科的问题,这会儿他倒不怕不好意思了。许启金又是憨笑:“不怕,不怕,都是为了学习。”
电脑为许启金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如今的他早已不再满足于查资料,玩起了专业的3D画图。宿州供电线路6570多座杆塔全部被他装进电脑,大到整个宿州地区的线路布局,小到每个杆塔上有几个螺母,每个螺母多大,都能在他的3D仿真模拟系统里看得一清二楚。每次检修只要进系统看看,就能精准规划方案。
凭借着过硬的技术和扎实的理论基础,许启金成了电力行业的“大拿”,现在全国电力系统用的《高压线路带电检修工岗位培训考核典型题库》就是他编写的。
刚工作那会儿,许启金趁着去合肥学习的机会,特意跑去安徽师范大学,就是想看看大学到底是什么样子,悄悄在外面转了一圈,却终究没能踏进学校大门。如今,他已经是安徽电气工程职业技术学院指导教师、咸宁职业技术学院客座教授、安徽师范大学特聘导师、中国人民大学校外辅导员。
许启金被请进讲堂,成了名副其实的“老九”。
■管闲事
2015年,许启金被评为全国劳模,这是对一个工人的最高褒奖。“最高”意味着肯定,也意味着“到头了”。连许启金自己都觉得:“我就是个工人,还能上天不成?”
2016年,习近平总书记在视察安徽期间主持召开知识分子、劳动模范、青年代表座谈会,许启金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能被选为劳模代表,在会上向总书记汇报创新工作成效,并被总书记评价为“电网方面状元级的技术工人”。
2017年,当选党的十九大代表。
2018年,成为十三届全国政协委员。
从此,许启金作为一名工人,与专家、学者、官员、企业家以及各行各业的佼佼者们一同站上参政议政的舞台。他要为工人发声,更要为时代思考。
许启金的全部生活总结起来就是,上班工作,下班猫在家里学习。外人看起来十分无趣,他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乐得其所。如今,政协委员的身份让他不得不跳出两点一线的生活圈子去管别人的“闲事”。
“管闲事”第一站——劳务市场。刚开始大家看他穿着帆布工作服还以为是来抢工作的,对他都是爱答不理。日子久了,看他总转悠找人拉家常却从不真找工作,慢慢也就放下戒备。后来知道他是政协委员,许启金再去劳务市场,进门还没等站稳就有一堆人围上来,都是请他帮忙出主意、反映情况,这些他一个不落地都记在了小本子上。
2018年2月28日,许启金提交了他的第一件政协提案《关于培养造就出更多高技能人才的提案》。让他没想到的是,3月22日,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就印发了《关于提高技术工人待遇的意见》。“说明我想的是对的,我关注的也是国家正在关注的。”许启金喜出望外,“闲事”管得也越来越多。
有一次许启金去贵州作报告,休息时和厂长聊天。“现在不愁没订单了,改愁没工人,咬着牙开出上万的工资,依然招不来几个。”厂长诉苦道。怎么会呢?劳务市场明明有很多人等着找工作,许启金有些纳闷。再一细问,原来厂里缺的不是普通工,是能操作数控机床的技术工人,而且最好是有工作经验的熟练技工。
一边是劳务市场找不到工作的农民工,一边是工厂急等着用人,完全可以通过对产业工人的技能培训使其相匹配,于是提交了《重视存量产业工人的“转型升技”促进国家高质量创新发展》的提案。
中国正从制造大国迈向制造强国,支撑这一愿景的不仅有科技创新的力量,更需要一批高技能的现代工人。从最初关注工人的待遇,到后来关注工人的技能素养,许启金思考着。工人的力量不止于此,产业工人是离一线最近的人,他们的丰富经验也是实践创新的基础,于是又有了提案《着力打造劳模创新工作室“三大高地”》《重视和促进产业工人技术创新成果转化》。
许启金在用他的思考回答着时代的命题。
■师父
工作近40年,许启金获得的各种证书奖状不计其数,他从一摞里随便抽出几个,“这个是全国劳模证书,这个是十大能工巧匠证书,这个是优秀党员……”每一个都不等记者细看就随手往旁边一扔,走马观花地翻着一摞又一摞,“这个,这个你一定要好好看看!”许启金突然激动地把证书递到记者面前,用手指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念道:“许启金、廖志斌同志在‘导师带徒’活动中发挥标杆示范作用,被授予‘师徒标杆’称号。我最喜欢这个,这是对我最大的肯定。”
线路作业不同于其他,有再多理论,最后都得落到实操,而实操技术如何,全靠老师傅手把手带。当年带许启金的师傅是个老大粗,不会讲什么大道理,记得一次一起去维修,路过一片水田,老师傅双手撑着大腿,马步一扎,往前一倾,一句:“上来。”他不明白什么意思,站在原地没动,“快点,别磨叽,鞋粘上泥了爬杆容易打滑。”趴在师傅背上那一刻他才明白,是“师父”而非“师傅”。
吴伟,作业班班长,许启金的大弟子。“师父跟其他人不一样,别的师父都是正式操作前把技术要领絮絮叨叨反复讲,师父通常只给我讲一遍,然后就带着我一起上杆。他检修,我在旁边递工具。”递工具的过程就是学习的过程,这样能更直观地看到第一步做什么,第二步怎么做,反而记得更牢。
这天吴伟想着,前两天刚大修完,应该没什么事了,1米8的大小伙子总还想耍耍帅,西服、衬衫、领带、锃亮的尖头皮鞋,穿着这身行头就去上班了。师父看了没说什么,只是接下来在晨会上宣布今天巡线,并且将其中最长的一段分给了他。
作业班的工作分为检修和巡线两项内容,巡线就是定期把所有杆塔巡视一遍,将发现的问题记录下来,方便后续维修。十几公里乡间野外走下来,吴伟快要脱层皮,回去时哪还顾得上帅,直接光脚拎着皮鞋站在路边等车。
第二天上班。“吴伟,你过来一下。”听到师父的召唤,吴伟吓得够呛,以为又要挨批。师父的语气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你巡线的质量还是不错的,个别地方我帮你改了下。”翻开师父递过来的巡线记录本,吴伟昨天的记录是:220kv姬刘线58到59号杆塔之间有树需要关注,63号杆塔有自爆绝缘子。师父用红笔在下面批注:树在线路正下方,还是在15米的防护区内,目测距离线路多远?树要写清是高杆树木还是风景树、果树、杂树;绝缘子要写清是哪一组、第几个发生自爆。末了还有一条提醒:规范的记录才可以有效提高运行和检修质量。
前一天的事师父一句没提,却让吴伟彻底长了记性。
如今吴伟当了班长,更能体会当初师父的良苦用心,也用师父那一套继续教着一波又一波徒弟。
烈日下,金黄的麦田里,几个蓝色的小点在移动,许启金和徒弟们在地面做辅助,不管手上在干什么,几个人的眼睛都始终齐刷刷地盯着上方,高高矗立的钢铁巨人守卫着远方的城市,他们守卫着钢铁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