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剑锋
《世说新语》是中国文学史和文化史上最富有魅力的著作之一,是魏晋风流栩栩如生的传神画廊,向来为读者流连忘返之处。当代读者研读《世说新语》,南开大学宁稼雨教授的成果是绕不过去的里程碑。如果从1990年开设中文专业选修课算起,宁教授在《世说新语》教学和研究领域辛勤耕耘长达30年了,《魏晋士人人格精神》等相关研究成果享誉学界。刚刚面世的《〈世说新语〉与魏晋风流》就是宁稼雨以其《世说新语》选修课讲稿为基础整理而成的专著,是学问家深入浅出奉献给读者的心血结晶。
《〈世说新语〉与魏晋风流》一书最大的特点是学术性和讲义性的统一。因教学的需要而著述是现代学术最重要的生长方式之一,如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刘师培的《中古文学史讲义》、陈寅恪的《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等都是享誉学界的名著,但这些多是一段时期的讲义,而非大半生学问的融会贯通之作。《〈世说新语〉与魏晋风流》则有所不同,它的组成主要有两部分,一是本科生选修课“《世说新语》研究”课程的讲稿,二是历年来研究《世说新语》的精华部分和最新成果。这是宁稼雨长期坚持以学术研究提升教学水平这一信念的反映,也是他从风华学子到睿智学者持续不断地倾倒于魏晋风度的结晶。因此,这本新书是他献给读者的“特别的爱”,其中贯彻着他对魏晋精神精深独到的见解:“其主流价值取向的特征就是,以超然的精神追求取代现实的物质欲求;以个体的自然洒脱取代社会意志的规矩樊笼;以士人的道统良知取代皇权的势统控驭;以审美的人生态度取代现实功利的人生态度。”这是《〈世说新语〉与魏晋风流》一书中心思想的概括,也是《世说新语》与魏晋风流的灵魂,更是宁稼雨心有灵犀的学术和人生体会。
作为一门选修课,“《世说新语》研究”要保持自身的体系,《〈世说新语〉与魏晋风流》一书作为这门课的讲义总结自然就带有这个特点。全书共分13讲,内容的安排颇具匠心。第一讲“《世说新语》的作者、成书和版本”简要介绍《世说新语》的外围常识;第二讲、第三讲以《世说新语》为中心讲解“魏晋门阀制度与观念”和“南北文化观念”,从宏观上展示该书内容存在的特殊制度和文化背景;第三讲到第八讲抓取《世说新语》中“人物品藻”“饮酒风气”“服药活动”“休闲活动”和“服饰的文化精神”等五类最有时代特点的文化和审美趣味的内容进行讲析,整体上属于听众容易听懂、兴味盎然的部分;第九讲到第十一讲便进入了该课的难点,逐次聚精会神地阐释《世说新语》中“玄学人生观念”“士族佛学”和“神仙道教”,此如游览长江经过三峡险滩,又如庖丁解牛遇到“技经肯綮”,然而超俗的美景令人目不暇接,高超的技艺禁不住令人手舞足蹈;最后两讲“《世说新语》与志人小说观念的成熟”和“‘世说体’及其文化内涵”乃为关系文学专业当行本色的内容,可谓曲终奏雅,余音袅袅。
《〈世说新语〉与魏晋风流》一书绝不仅仅是讲义,而是有独到见解的学术专著,是在鲁迅、陈寅恪等学术见解之上的推陈出新,是融汇自家科研成果和人生体验的新成果。翻开此书,我们感叹于处处可见的灵心妙解。如从门阀制度观察魏晋风流说:“所谓‘魏晋名士风流’,首先就表现在门阀世家大族的目空一切、唯我独尊的贵族派头。”可谓一针见血,透过现象看到了本质;讲析刘伶病酒说:“刘伶在这里所采用的所谓发誓戒酒的形式,正是古代以祈求神灵和宗庙为目的的祭祀形式。这意味着古代祭祀饮酒那种庄严和神圣的色彩在魏晋名士的眼里已经荡然无存。”这是从一滴水看见了大海的影子,是在酒文化史的梳理基础上揭示了一般读者看不到的意蕴。等读到“得意忘象”这种新时代的认识和思维方式对魏晋名士的影响的时候,便不禁拍案叫绝,讲义从三个层次深入解析时指出:“审美快意说的实质在于人对社会的超越,人生哲理说的实质在于人的意识中形而上对形而下的超越,而人生审美说的实质则是人对自身的超越。”这是玄学“得意忘象”思维给魏晋士人人生态度带来的逐次递进的三大影响,其概括可谓精到。这个结论对于解读《世说新语》相关具体篇目是具有指导意义的理性升华。《世说新语·文学篇》记述“宣武(桓温)集诸名胜讲《易》,日说一卦。简文欲听,闻此便还。曰:‘义自当有难易,其以一卦为限邪?’”桓温、简文帝解《易》的分歧既是初学与深研者的区别,也是执着程式和得意忘言读解方式的分野,如果转移到对《世说新语》的读解上,通过注解和赏析一篇一篇地去读是必要的,但这种关注树木的做法只是读解的初级阶段,如果想看到森林,自然要超越“日说一卦”、就卦谈卦的象数思维,而采用得意忘言的玄学思路,即通过整体把握全书精神再返回具体篇目,当然,反之,通过具体篇目也可窥测时代的精神。而这正是《〈世说新语〉与魏晋风流》一书令人称道之处,它的创新绝不止于对个别篇目、个遍观点的推陈出新,而是把握住魏晋士人人格精神集体自觉的关键,从整体上提升《世说新语》的解读层次;具言之即通过考察和总结其不同生活、文化领域内的规律性特点和普遍理念,从整体上传达和论证自成一家的《世说新语》观,再由此反观具体篇目,这个篇目不但可以产生新的意蕴,而且其意蕴与其他篇章贯通一气,成为森林中的树木。新陈俱化、自成生态成为该书鲜明的学术特色。
《〈世说新语〉与魏晋风流》对《世说新语》和魏晋名士言行的解读方式兼顾了学术性和通俗性。其观点的学术性特点已如上言,而方法和态度上的学术性也给读者、学者以启迪。如追溯源流的宏观视野、以文化为中心的观察视角、不回避研读经典和常规文体的学术大气等,不但可以推进对于魏晋风度这一古老的士人文化现象的理解和价值评估,也可以使读者对古代文学的文化学批评方法有很好的启发。本书的通俗性主要体现在语言思理的畅达和事例解析的生动丰富上,它是学者的深入浅出,而不是讲师的哗众取宠,是话从衷出的学术严谨,而不是东拼西凑的罗列介绍。如介绍《世说新语》的编者刘义庆,做到流畅不困难,而要讲透则不容易,因为关于刘义庆的史料太少,而要讲出新意则需要博览深思了。而宁稼雨克服了困难,解析得饶有趣味。如,沈约《宋书》没有说明刘义庆时代“世路艰难”的内涵是什么,而宁稼雨拈出“不复跨马”寻根究底,借鉴周一良先生“骑马一事在某种程度上是政治野心的表现”的观点,从史书、文人作品、《太平御览》等勾稽史料进行申说,得出刘义庆之所以不复跨马是感于政治境遇的一种行为表现,表现了政治上的消沉和韬晦。类似的讲解可谓烛幽照微,津津有味,既富学术性,又有通俗性,既坚持了学术理路,又照顾了读者的趣味。
《〈世说新语〉与魏晋风流》一书让读者看到了不同于他人介绍的文学、文化光彩,但它展示的只是《世说新语》和魏晋风流的最美景观,有许多美景还没来得及一一指点,如《世说新语》中的“贤媛”观念、儒家观念,虽然散见于书中其他篇章,但没有集中观照;又如“《世说新语》与志人小说观念的成熟”已经集中讲到的“从诸子、史传、志怪中解放出来”话题,概论精到,但没来得及展开论析。或者,这也是本书的魅力之一,宁稼雨教授在期待着读者去思考那些空白和简约,有理由相信,借助这些观点和方法,聪明的读者也一定会举一反三,会得未讲内容的言外之意。
(作者系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