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金刚
若说“附耳”,便是要轻声低语一番的。话的内容,也当是彼此亲密无间的悄悄话,或不足为外人道的“密语”。但我也曾领教过数次朋友恶作剧般的“附耳高声语”:正当趴桌小憩或专注做事时,有人蹑脚轻声靠近,附耳“哇”的一声,吓得我魂飞魄散,耳鸣许久。还有的时候,宁静街巷突遇放炮、被躲在墙角或门后之人捉弄,虽也形同“附耳”,却让人心情不佳……不过,同是附耳高声,几天前在楼下偶遇的一幕,却让我感慨万千。
那是一位在轮椅上闭目养神的老人,和暖的阳光洒在身上,安详得如雕塑一般。有顽童突然跑过来,踮起脚尖,附耳大声喊:“老爷爷,那是什么树?”老人慢撩眼皮,满脸皱纹聚成欢颜:“啊?你说啥?”顽童又附耳大喊一遍,老人缓扭脖颈,顺着顽童的小手一瞥,笑答:“那是泡桐树!”顽童又大声喊:“树上叫的是啥鸟?”老人欠身,凑嘴到顽童小耳边,高声长音:“啊?”顽童贴着老人耳朵,高声问:“树上叫的是啥鸟?”老人笑着摇头,大声说:“哪有鸟叫啊?”顽童失望地跑开,老人垂下了眼皮。
过了一会儿,晚饭时间近了,应该是老人儿媳,递杯水到老人手边,附耳高声问:“爹,晚上想吃啥?”老人慢撩眼皮,开口道:“啊?”儿媳又附耳高声问一遍,老人慢条斯理答:“炸酱面吧!”似乎怕儿媳听不清似的,老人又高声长音地说了一遍:“炸——酱——面!”儿媳一乐:“好嘞!喝完水,咱回家!”老人慢慢喝完,儿媳喊来顽童,推上老人,走向单元门。
这样的场景,倒叫我一时自惭形秽起来,因为我又想到了与父亲留守乡下、重听多年的母亲。
忘了何时起,一向只听脚步声、咳嗽声就能知道是谁来串门儿的母亲,耳背到这个样子:不附耳高声,绝对听不清;连“霸占”多年的手机也无奈交给了父亲,只因手机不在身边就听不见那最大音量的铃声,父亲成了“接线员”,再高声转给她;即便偶尔接听,也听不清我讲啥,一直“啊”或打岔,任我这边几近嘶吼,惹得全楼道都能听见。
当面聊天,一句话不随着母亲连续几声“啊”重复几遍,根本没法交流。每到这时,我便不耐烦地摇头晃脑、指手画脚打着手语,勉强维系几轮对话;或者干脆苦笑一下,摆摆手,摇摇头,悻悻离开,留下母亲兀自哀叹:“这该死的耳朵。人老了,不招人待见喽。”说完,便愣愣地坐在那里。偶有乡邻来串门儿,母亲也常在尬聊几句后,被撂在一边,怔怔地看着大家谈笑。
后来有一次,我因上火听力受损,才懂得了母亲的苦处。整个世界仿佛“失声”,没了水声、风响,没了鸟鸣、蝉唱,没了音乐、人语,清静是清静了,可瞬时被无边的孤寂、冷漠包围,甚至被人嫌恶、埋怨、白眼、冷落,简直太可怕了。我不要这样,坚持吃药,休养,很快就恢复。想来母亲也不想这样,却再也没有办法恢复了。
也正是在这之后,我增加了回家探望的频次,看见母亲马上冲她笑笑。对话前,先附耳,后高声,一遍两遍多遍,直至她听清为止,若是打岔,我俩也会相视一笑。偶尔母亲也能灵敏地“逮”到一句,我便向她竖起大拇指,母亲憨笑:“这句正好顺风儿刮了过来。”这老太太,竟然也学会幽默了。于是我趁机附耳高声:“您都70多了,可别胡思乱想了,要好好活到一百岁。”母亲一愣:“啊?”好吧,再说一遍……
近期,因为工作的关系,我接触了几位年过九旬的老兵、老党员。附耳高声问个问题,他们便打开话匣子,大声讲述过去的事情,让我受益良多,甚至感动到流泪,激动到心情澎湃。一起前来的朋友帮我拍了采访照片,只见我坐直身体,恭敬地凑嘴到老人耳边;老人则侧耳倾听,神情专注,若有所思。
这画面着实美好。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代,老人像极了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父亲母亲或前辈师长,更像极了我们年老时的模样。我想,等到我老了的那一天,真希望也有儿孙或年轻人静坐身边,耐心地、恭敬地、微笑着在我耳边附耳高声,问这问那,并静静听我大声讲述今日为之全力以赴的陈年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