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蔡正仁 采访整理/本报记者 谢颖
■编者按:
近日,上海昆剧团精心打造的红色题材重磅之作——现代昆剧《自有后来人》首演成功。“李铁梅”“李奶奶”“李玉和”等经典角色在昆剧舞台上与观众见面,对昆剧现代戏创作进行了卓有成效的创新。第八、九、十届全国政协委员,著名昆曲艺术家蔡正仁是本剧的艺术指导之一,并饰演了“鸠山”一角。今年也恰逢昆曲入遗20周年,600年的古老剧种在今天的舞台上依然闪耀光芒,其秘诀何在?本报记者专访蔡正仁,讲述创新背后的故事和探索,以及对昆曲艺术传承发展的思考。
一
现代昆剧《自有后来人》是上海昆剧团建团43年以来创排的第一部大型革命现代戏。它取材于上世纪60年代初长春电影制片厂的同名电影,此后,多个戏曲剧种进行了改编创作,尤其是京剧《红灯记》家喻户晓。在人们印象中,昆剧表演多为传统戏,如《长生殿》《牡丹亭》《桃花扇》等经典剧目。昆曲能不能演好现代戏?艺术界、学界,乃至观众都有不同的看法,赞成者有之,否定者也有之。我认为“能不能演好”不仅是学术问题,更是关系昆曲作为一个剧种发展的重大问题。
我从艺几十年,始终觉得昆曲的前辈们很了不起,优雅婉转的水磨腔适应表现各种不同的情绪。与京剧的板腔体不同,昆曲唱腔是用曲牌体来体现,没有过门,一气呵成。这种艺术特色能否把现代人物演绎好,有一个认识过程,也有多年的实践。在《自有后来人》之前,上昆也曾在一些小型剧目上做过一些现代戏的探索和实践。例如上世纪70年代创作的《燕归来》,90年代创作的《两岸情》等,在当时都产生了非常好的影响。特别是“昆三班”创作的小剧场实验昆剧《伤逝》,排演至今近20年,依然受到戏迷观众的喜爱。而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的背景下,创排大型革命现代昆剧《自有后来人》,是首次以大戏的规格来创作现代戏,在文本、唱腔、念白、表演等方面进行了全方位的探索,意义十分重大。
如何创新?这是创排《自有后来人》面临的首要问题。对于戏曲的传承,习近平总书记说的“守正创新”是关键,这既是个原则,也是重要方法。创排昆剧现代戏必须创新,但首先要尊重自己剧种的传统和艺术规律。只有守住这个本体,它才是昆剧。所以主创团队很冷静地一致认为,在《自有后来人》中,依然要唱曲牌。在守正的基础上,我们又要根据现代戏的主题、人物大胆突破。比如昆曲曲牌是成套的,每个曲牌的顺序都有固定安排,对于表现这个题材有一定的局限性,所以在唱腔上,我们采取了“破套存牌”的方式,以人物的思想感情特征来运用曲牌。昆曲有几千只曲牌,情感十分丰富,正好发挥了长项。
再比如念白。以往我们创作昆剧现代戏,念白与传统戏不一样,就是简单地使用普通话,产生很多问题,不能把昆曲的艺术特色充分表现出来,以至于有人说这是“话剧加唱”。这次,几个主要人物大胆使用了带有口语化的韵白,我理解为“有韵味的、口语化的”念白,感觉非常好。
作为上海昆剧团建团43年以来创排的第一部大型革命现代戏,《自有后来人》的难度不言而喻。为了把这部戏排好,主创团队全情投入,不停地讨论、排练、总结、再讨论……我和尚长荣、张静娴、李小平等老艺术家天天在一起,“绞尽脑汁”,还经常“争论”,大家的心朝着一个方向——把这部戏排好,探索出昆剧现代戏创新的路子。大家的付出得到了最好的回报,首演四场,场场爆满,观众情绪高涨,掌声不断,很多观众在多种媒体平台上表达自己的感受:“惊艳!打破了原来对昆曲那种缠绵悱恻的感受,今天也能看到激情澎湃!这就是艺术的魅力和带给观众的感染力!”“我是抱着一个好奇的心情来看昆曲演现代戏,真的出乎我意料!让我感觉跟他们一样,情感投入进去了,几次都流泪了。真的没想到昆曲把现代戏演得那么自然、那么精彩。”这充分说明,昆曲不仅能演现代剧,而且能演好现代剧。
《自有后来人》的创排更加坚定了我们创作昆剧现代戏的信心和决心。昆曲艺术能够表现现代题材,一方面充分展示了我们这个古老剧种的艺术活力和魅力,另一方面也彰显出昆曲艺术的前途更加光明。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更加钦佩我们的老前辈,他们把昆曲艺术一代一代传承得这么好,为我们提供了丰厚的根基;让我对习近平总书记讲的“守正创新”的重大意义体会得更深,昆曲艺术发展的秘诀就是这四个字,我们要按照这个方向努力下去。
二
2001年5月18日,中国昆曲入选首批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颁发的“人类口头和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今年,是昆曲入遗20周年,5月18日,上海昆剧团举办了一场“霓裳雅韵·兰庭芳菲”名家名角主题晚会,纪念昆曲入遗20周年,以及昆剧传习所成立100周年,这不禁让我回忆起自己的老师们。
1921年,苏州昆剧传习所成立,揭开了昆曲在近现代传承发展的序幕。当时,昆曲传习所中学员的名字中都有一个“传”字,寓意把昆曲传承下去,此后,传字辈艺术家们担当起了昆曲传承的重任。上世纪50年代,昆曲的存在非常困难,用四个字形容,可谓是“奄奄一息”,如果不采取措施,昆曲这个剧种就要消亡了。值得庆幸的是,1954年,华东戏曲研究院昆曲演员训练班(即“昆大班”)成立,我当时12岁,有幸成为这个训练班的第一届学员。后来华东戏曲研究院撤销,成为上海市戏曲学校,我也就成为这所学校的第一届昆曲毕业生。当时,全国一共只剩20多位传字辈老师,他们集中授艺,短短几年时间,培养了两三百名昆曲演员,成为挽救昆曲的重大举措。
从那时开始,几十年间,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昆曲焕发出新的气象,喜欢昆曲的观众越来越多。这里面全国政协京昆室也发挥了重要作用。2003年,由京昆室牵头组织全国政协委员赴湘、浙、苏3省8市深入考察,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全国政协首次对昆剧院团状况的一次考察。考察报告报送党中央、国务院后,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批示,国家有关部门拨付重点扶持昆曲艺术经费5000万元,从2005年到2009年每年1000万元,为昆曲发展提供了极大的支持。
在党和政府的关怀和支持下,昆曲不断繁荣发展,现在全国有八大昆剧院团,1000多位从艺人员,着实让人欣慰。在这种环境下,昆曲人更是奋发图强,不断创作好戏奉献给观众。2007年,上海昆剧团全本《长生殿》共分四本,在上海兰心大戏院首演5轮20场,结束了当代《长生殿》全本绝迹于舞台的历史,使300年的传奇文本焕发出新的光彩;2014年12月,“名家传戏——2014全国昆曲《牡丹亭》传承汇报演出”在北京天桥剧场举行,大师版《牡丹亭》,以及之后全国七大昆曲院团陆续上演七个不同版本的《牡丹亭》,让观众们拍手叫好,对昆曲在新时期的传承发展有深远的影响。像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很多,包括刚刚上演的《自有后来人》。越是这样,我们越要有责任感,要把昆曲艺术优秀的传统继承好,在继承的基础上,不断创新发展,一定不能松气。
三
这次在《自有后来人》中,除了担任艺术指导,我还扮演了“鸠山”一角。我今年80岁了,但我非常高兴地接下了这个任务。我从12岁开始学戏,从事昆曲艺术60多年,我自己也没想到在这个年纪还能参加一部大戏,担任主要角色,心里充满了自豪感,因为我还可以为昆曲艺术传承发展贡献自己的力量。
当然,以我现在的年纪,舞台表演已经不是工作的重心,比这更重要的是人才培养。昆曲是人的艺术,昆曲的传承更是以人为核心。不管是抢救、保护、挖掘昆曲剧目,还是打造精品力作,都离不开人。这也让我有一种紧迫感。与很多剧种相同,昆剧的剧目随着一代代传承的同时,也流失了很多,比起传字辈老师,我会的戏少很多,现在的年轻演员会的更少。所以对现在的老艺术家们,要抓紧时间把他们身上的戏记录下来,更多地传授给年轻演员。
当前,各个昆剧院团都在不断努力,但还需要我们再加把劲儿。在昆曲人才培养上,师资不足成为突出的问题。在这方面我觉得仅靠地方力量还不够,需要集中力量,集中师资来培养学生。
现在,我几乎每天下午给上海昆剧团的年轻演员们上两个半小时的课,虽然比较辛苦,但我乐此不疲。看到年轻演员们好学的样子,我不禁想起了自己的老师俞振飞先生和沈传芷先生,也越来越能体会老师们的心情和期望。每一代昆曲人都不懈努力,不断推出精品力作,守正创新,昆曲一定会迎来更加繁荣灿烂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