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中江

编者按：近日，“道家的生命智慧”高端论坛在河南省鹿邑县老子学院（研究院）举行。国内外近百名老学、道学文化研究专家学者代表齐聚老子故里，以线上线下相结合的形式，围绕“老子的智慧之思”“《老子》文献解读”“诠释视野下的《老子》”“庄子的生命智慧”“黄老道家的生命哲学”“多元视角下道家思想的现代价值”等议题分别展开讨论，交流对道家思想哲学内涵与生活智慧的思考，探索老子文化与道家思想的当代价值。本版刊发老子学研究会会长王中江的主题文章，以飨读者。

道家的智慧是一个广泛的论题，它涵盖道家的整个哲学和思想，理解、掌握和运用这种智慧十分不易。老子洞察到“为学”和“为道”是人类事务中性质很不相同的两种活动。求学是不断增加的过程，你越是认知具体的对象和事物，你知道的东西就越多；而你越是沉思超出具体事物之上的普遍的道理，你获得的东西就越少。

老子对“学”与“道”的区分，用现在的词汇来表达是知识与智慧的不同。有不同的知识，也有不同的智慧，它们对人的完整生活都是重要的。实用主义者和急功近利者常常对智慧敬而远之，在他们的心里和眼里，只有能够满足当下人的物质生活需求的那些东西，才是重要的。但稍微注意你就会发现，内化到中国人内心、精神、理性和伦理意识中的“道德”“道理”这两个概念显然属于智慧。道理是一个是非、对错的真假概念，道德是一个好坏、善恶的伦理概念。亚里士多德区分不同的智慧，有理性的智慧、伦理的智慧、实践的智慧。中国人的道理和道德概念，类似于亚里士多德的“理性智慧”和“伦理智慧”，但它们也有差别。儒家、道家的道德和道理概念整体上是统一的，真实对他们来说同时又是善，善也是真。这就是为什么张岱年先生说中国古典哲学的一个特征是“合真善”“同真善”。

道家的生命智慧作为道家整体智慧的一部分，它由一系列的论域构成：

第一，道家的生命智慧有一个生命起源的故事。道家的根源论、本根论解释了万物的来源，解释了人类生命的来源。类似于宇宙慈爱母亲的道创造出了万物，创造出了人类的生命。按照进化世界观，生命是宇宙演化的结果，是自然选择的结果，人类在宇宙中诞生是一个独特的随机事件，霍金称之为“人择原理”。历史上的哲学、宗教和神话都有一个人类来自哪里的故事。

第二，道家的生命智慧有一个称之为“身”的广义的身体概念，和相对的“身心”“形神”等二分的概念。这些概念用我们现在的词汇表达一般叫作“身体”“形体”“心灵”“心理”和“精神”等。道家的身心、形神概念，如同儒家那样，在不同的时期，在不同的道家文本中都有复杂的演变，既有整体上的一些共同性，又有各自的特点。

第三，道家的生命智慧有一个德性论和人情论的基础。道家相信道为万物赋予了不同的特性和根据，称为万物之德，是类似于万物之性的概念。它表现在人的身上就是人的德性和性情。道家的德性论认为，事物从道那里获得了各自的特性，叫作德。人也如此。人的美好特质，在老子那里叫赤子之心，在庄子那里叫“天真”，这是人应该保持和发展的美德；道家的人情论认为，人先天具有趋利避害、好生恶死的自然倾向，这是治道和制度的基础。

第四，道家的生命智慧十分崇尚人的生命和价值。老子、杨朱、詹何、公子牟、宋荣子、子华等都是生命主义哲学家，他们有一些信奉生命价值的标志性符号：贵生、重生、尊生、全生、保生、尽年、自爱、重己、贵己、为我等等。这些符号召唤人们捍卫人类生命的价值。道家的长生久视、不死的信仰，让我们热爱生命，拥抱生命的美好，追求生命的永恒。理性告诉我们，生命不能永恒，死亡不可避免。但道家的生命智慧能够唤起当代中国年轻人生活的力量和冲动。

第五，道家的生命智慧追求人的心灵和精神的无限性，追求人的自由和个性发展。老子的心灵观追求人与道的合一，通过这种结合，人超凡脱俗。庄子的心灵观追求人的逍遥和精神境界，追求神游宇宙，追求人的自我转化。

第六，道家的生命智慧提供了养生的重要理性原则。《庄子·刻意》篇提到了“导引”的概念；《庄子·外物》篇提出了具体的保健方法，说安静可以治愈人的疾病，眼部按摩可以使人变得年轻，安宁可以控制人的急躁（“静默可以补病，眦搣可以休老，宁可以止遽”）。但庄子真正注重的是过一种合理的生活，过一种由理性和高级原则引导的生活。庄子在《养生主》中教诲说，一个人只要遵循了不好名、不过度和中道的理性原则（“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他就可以养护好自己的身体，健全自己的生命，保持心灵的愉悦（“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

道家的生命智慧既朴实，又高明；既丰富，又深刻；既古老，又常新。不断体悟、体认道家的生命智慧，不断创新发展，就是生命的不断创造。

（作者系河南大学黄河文明协同创新中心特聘教授，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中华孔子学会会长，老子学研究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