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盛小云 采访整理/本报记者 谢颖
■编者按:
长篇苏州弹词《啼笑因缘》是苏州评弹艺术的经典作品之一,在上世纪80年代深受广大书迷喜爱。40年后,全国政协委员、著名苏州评弹艺术家盛小云带来《啼笑因缘》新篇《娜事Xin说》,以对经典的敬畏之“心”,进行勇敢创“新”,这也是她十几年来不断探索评弹艺术创新发展的又一成果。本报记者专访盛小云,讲述创新背后的故事以及思考。
一
上世纪30年代,评弹艺术家姚荫梅先生在陆澹庵的苏州弹词本基础上,将张恨水长篇小说《啼笑因缘》改编为长篇弹词。这部书开演后轰动了当时的沪上书坛,它改变了传统书的说唱方式,结合时代特点的创新风格别开生面,成为“姚调”流派唱腔的重要载体。
上世纪80年代,我的老师蒋云仙先生对其进一步继承和发展,她借鉴了话剧、影视的表演手法,并且“一人多角”,角色鲜活,充分展示了人物的丰富性和诙谐性。她的表演一两分钟抖一个小包袱,三四分钟抖一个大包袱,看似顺口而出,却是精心设计,节奏十分紧凑。当时她演出的《啼笑因缘》在江浙沪一带可谓家喻户晓,风靡一时,以至于书场里“装”不下那么多观众,要到影剧院或者露天演出。更难能可贵的是吸引和培养了一大批青年观众,我就是其中之一。由于父母从事苏州评弹表演,家里的收音机经常会调到广播书场频率,当我听到蒋云仙老师的《啼笑因缘》时,立刻就被吸引住了,我问母亲,这里面有几个人在说书啊?当得知只有一个人在表演时,我十分惊讶,对评弹艺术产生了更加浓厚的兴趣。
后来,我有幸投拜于蒋云仙先生门下,并与老师一起演出《啼笑因缘》,后来我又单档演出这部长篇。这部作品对我的艺术生涯产生了重要影响,对我拓宽技艺、塑造人物等方面都有着极大的帮助。不过,在多年的演出过程中,在不断的感受和理解中,我也感觉到书中有一些地方不够通顺,尤其是随着时代的飞速发展,有一些观点的诠释和情节的处理,并不符合时代的要求和现在观众的理念。所以,我逐渐萌生出一个想法,对《啼笑因缘》进行再整理和再创作,像我的老师们那样,在继承的基础上不断创新发展这部作品。
值得一提的是,启动《啼笑因缘》新篇的创作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探索长篇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长篇是苏州评弹的根基,常演不衰,一直是老百姓喜闻乐见的文化项目。对于很多书迷来说,下午喝一杯茶、听两个小时的长篇已经成为生活中的一部分。长篇的创作难度很高,但越是难,越要有啃“硬骨头”的勇气,因为长篇没有了,市场份额就会大幅缩减,评弹艺术的发展就会岌岌可危,就会被时代淘汰,所以我们要用自己的努力,让评弹艺术在新时代获得更强的生命力。
二
2014年,我邀请徐檬丹、傅菊蓉、胡磊蕾几位评弹作家,组成了一个优秀的团队阵容,开始着手改编创作。《啼笑因缘》原作中,塑造了上世纪初沈凤喜、何丽娜、关秀姑三位性格截然不同的女性与男主人公樊家树之间的情感羁绊。演出时,我发现观众都很喜欢何丽娜这个角色,我也有同感。所以在这一轮改编创作中,我们将戏剧性矛盾冲突,聚焦在了原作中着墨不多,但却是这场情感“恋战”中最深情、最痴迷、最可爱的何丽娜身上,丰富了她与樊家树风风雨雨的情感历程,力图通过当代的审美理念和艺术语言,进一步强化和丰富《啼笑因缘》的情感章回及其书中人物的心路历程。
新一轮的改编和创作持续了整整8年时间。我们召开多次创作会议,通常我会给她们表演,把整部长篇中我觉得不舒服的地方、希望改成什么样子、对年轻观众特点的分析等各种想法与她们充分沟通,大家在此基础上热烈讨论、集思广益,结合我的表演风格,最终确定主题、人物、情节的脉络。然后大家分头进行各自的工作,三位老师负责脚本创作,我则负责脚本的通稿整编。
整个工作细致且复杂,需要综合整理三个版本,分别是姚荫梅先生、蒋云仙先生,以及苏州评弹团原副团长、著名评弹作家邱肖鹏对姚荫梅先生演出本后半段整理修改后的版本。其中我的老师蒋云仙先生是没有文字本的,只有演出录音。这些年我同时任职于苏州市评弹团和苏州评弹学校的管理岗位,在繁忙的创作、演出、教学管理等工作之外,我利用一切休息时间从头到尾认真梳理了这三个版本,取其精华,并根据我们的思路融合在一起,最后形成了30多万字的说唱本。
创作的重点是塑造人物,要呈现一个什么样的“何丽娜”?这离不开对观众尤其是年轻观众的认识、研究和分析。文艺当随时代,文艺要为人民服务,塑造人物和情节必须要体现时代特色,满足当代观众的需求。人物的塑造离不开细节,精妙的细节能使人物形象愈加丰满,才能自然而然走进观众的心里。我们对全书中每一个细节进行了精心的设计和认真的安排,并推演出许多合乎情理的新情节,使人物形象和情节发展更合乎逻辑,并且加入了很多艺术语言的时代元素。比如,何丽娜为什么会喜欢樊家树?这个问题不讲清楚,人物和情节就立不起来,为此我们用很多细节来表现,比如:何丽娜说话时夹杂了英文,樊家树委婉地指出——你是中国人在中国何必说英文呢?反衬出他对传统的执著和耿直的个性;何丽娜思想开放,性格活泼,在家中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在外面是青年才俊追逐的对象,她的生活圈周边满是迎合之意和赞美之词,面对樊家树的直言不讳,她反而更喜欢。我们希望用情感、语言、形体等艺术手段塑造出一个立体的且有画面感的何丽娜——热情、果敢、真诚、活泼、可爱的民国新女性。
新创脚本完成后,我再进行必要的梳理和融合,然后进入排练。曲艺作品的“二度创作”是非常重要的,与传统书相比这部作品的表演节奏要加快,现代书的说表不能拖沓,对话更为简练紧凑,你一句我一言,你一段我一节,演员之间的配合需要严丝合缝,情感之间的交流要求娴熟默契,因此我邀请了评弹界一流的演员强强联合,倾情投入。去年9月11日,《娜事Xin说》第一场在上海天蟾逸夫舞台首演。由于疫情防控原因,没有在小书场进行热身演出,首演直接到了大剧场,但我们还是信心满满,因为打磨了多少遍自己都记不清了。现场演员们说表细腻生动,弹唱声声悦耳,精心设计的“噱头”信手拈来,观众们的掌声笑声是对我们付出的最好回报。
第一场演出后的反馈非常好,有观众这样评价:将近两个半小时的演出,觉得很有听下去的感觉。所讲的故事很生活化,虽然是民国初的事情,却运用现代人的思维,审美和心理刻画易被观众接纳。比如《北洋春》这回书描述樊家树与何丽娜的吃西餐、“五分熟、七分熟的牛排”、樊先生吃西餐的“洋盘”心不在焉和何丽娜的热情殷勤形成对比,都很有生活场景,在座许多人或许有此经历,不陌生,加之说书人巧舌令人有听下去的欲望。人物塑造、幽默笑料博得许多观众朋友特别是中青年受众的青睐。这一点让我特别欣喜,也给了我更大的信心,让这部书吸引更多年轻观众喜欢上苏州评弹。
三
《娜事Xin说》是我近十几年来实践和探索苏州评弹艺术创新的一次成果汇报。传统艺术如何守正创新?如何对待经典?这些课题是我们必须面对和寻求突破的。2008年,我成为一名全国政协委员,十几年来,在这个平台上,我得以跟各个艺术门类的大家们交流探讨,大家们三句话不离本行,给了我很多滋养,我了解和吸取了众多艺术创新之经验,也碰撞出令人欣喜的火花,让我对探索创新之路更加坚定和自信。
有的演员对我说:我的先生就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教我的。我告诉他们:如果你的先生生活到现在,肯定也变了,会有新的自我突破,使艺术更为丰富。经典作品不应该是一成不变的,它总是与时俱进,展现新的时代特色。守正创新,首先要彰显艺术自身的固有特色,按艺术自身的规律发展,然后放开手脚,融入时代语汇,融入观众。
在党和政府的关心和扶持下,传统艺术迎来了发展的春天,与几十年前相比,现在文艺工作者的创作和表演条件非常好,但越是如此,我们越要居安思危,要主动思考,拓宽眼界,不断提高艺术水准、不断创新突破,用新的精品力作吸引观众,切不可不思进取混日子,书台上说好说坏一个样,书场里人多人少一个样。
我一直认为,传统艺术的发展必须重视年轻观众的培养,传统艺术的传承不仅在创作、表演等艺术本体方面,作为受众主体的观众也同样需要传承,没有年轻人喜欢的艺术是难以发展和弘扬的。而如何在现在多元文化的新时代吸引青年观众的眼球,需要我们从业人员加倍努力,开拓思路,与时俱进。2010年,苏州市评弹团对曹禺经典话剧《雷雨》到中篇评弹《雷雨》的成功改编和展演,是曲艺艺术的尝试与自我挑战,也是借助名人名著的魅力为当代青年人的量身定制,寄希望引领青年一代对传统文化的兴趣。经过曲折而艰辛的创作历程,评弹《雷雨》作为唯一一台非话剧类节目应邀参加了原文化部、中国文联举办的“纪念曹禺百年诞辰”经典剧目展演,尤其是走进京津沪港澳台等各大高校巡演了近百场,收到了令人惊喜的效果。此书在创作表演上稍做创新和调整,但苏州评弹的基本表演形式没有变,我们所做的是让脸谱化和程式化的表现方式尽量淡化,让传统的流派声腔听命于人物性格的发展和情感的宣泄,从人性出发、从体验入手来展现人物性格的多重性和人物形象的立体化。就是这样的创新,受到了年轻人的青睐,所以说并不是青年人不喜欢传统艺术,只是你离他们太远。
从《雷雨》到以《看今朝》为代表的评弹艺术与其他传统艺术甚至流行艺术的结合,再到《娜事Xin说》,我深深体会到,守正创新才能让传统艺术焕发出崭新的生命力。面对新时代、新征程,面对人民群众对美好生活的新期待、新需求,我的心中总有一种紧迫感,唯有加倍努力,多出些作品,才能无愧于我此生钟爱的评弹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