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文彰
虎年春节,伴随着北京冬奥会的脚步款款走来。过了几十个春节的我,对春节的最大感受,就是一个“家”字。春节,就是“扫房(家)”“想家”“回家”“爱家”“阖家团圆”。
“扫房”,这是北方的叫法,我苏中老家叫“扫尘”。扫尘,就是家庭年终大扫除。每逢春节来临,家家户户都要清理家前屋后断壁残垣、垃圾杂物,用竹竿绑着扫把或鸡毛掸清扫墙壁灰尘、屋角蛛网,清洗家用器具,拆洗被褥等等。我在老家时,扫尘先是哥哥姐姐们干,后来就成了我的活。但印象最深的,是妈妈洗被褥:她把被褥放入椭圆形木盆,加水浸泡,再从灶膛掏出一篮子草灰,置于被褥之上,用热水淋在草灰上,让草灰水浸泡片刻,然后光脚在被褥上踩揉,再以搓衣板逐块搓洗,最后到河水里把被褥过干净。在妈妈持家的岁月里,她没有见过洗衣机。扫尘是一种标志,意味着人们结束了一年的田头农活,集中打扫家庭环境,干干净净迎接新年到来。据说扫尘还有扫除“穷运”“晦气”的喻义,那时我全然不知。
春节最大的民俗意义,是激起人们对“家”的流连和向往。家,就像一块巨大的情感磁铁,源源不断放射出超强吸引力,把人们的心紧紧扣在“家”上。临近春节,在家务农的,不再离家外出,即使有事要办,也要等过完年再说。在外工作的,此时格外想家,早早盘算如何回家,准备回家礼物。而在家的父母此时最盼的,就是儿女回家。平时儿女是否回家,父母一般不太介意,要是春节不回家,父母往往十分失落,很不满意。因此,无论在中心城市,还是在天涯海角,能回家的都要回家。于是,交通的“春运”应运而生,火车、汽车、飞机加班加点,为的是让游子们在除夕能够回到家里。尽管这样,春节之前,无论什么交通工具,都是一票难求。买不着坐票的,站着也要回家。我在中国人民大学求学时,从北京回家,火车车厢挤得水泄不通,拨开人群去卫生间也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
由于都回家了,这些年城乡之间出现了一个新的反差:每逢春节,一些大城市变得冷冷清清,酒店服务业进入淡季,小县城反倒热热闹闹,酒店一房难求,饭店如不提前几天预定就没有座席。这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完全看不到的景象,因为那时,农村外出人口极少,我家那个村,在外工作的只有几个人,即使他们全家回村,也是晚上在家打地铺睡觉或去邻居家借宿,哪有条件去住旅馆?现在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在外打工的,回家之前不少人就在网上预订酒店饭店,回到老家,白天陪父母、看庄邻,晚上小车送到县城住宿,方便快捷。这个新反差使得一些大城市的本地人,不再满足于冷清,也离开大城市到外地过年去了,更加剧了小县城的一房难求。这种新反差,恰恰是新时代的“长假标志”,看得我神清气爽。
为什么回家成为春节的普遍选择呢?答曰:为了团圆。一家人平时分散在东南西北,难以相见,春节就是全家团圆的“法定”日子。一家两代、三代、四代甚至还有五代的,团聚在一起,长辈享受天伦之乐,晚辈竭尽孝顺之心,互致新年祝福。特别是除夕那顿团圆饭,是全家大团圆的追求和标志。从除夕到大年初五,没有哪顿饭的意义超过团圆饭的。回家的要赶这顿团圆饭,离家的要吃了这顿团圆饭。全家一起忙做团圆饭,更是一些家庭的团圆之乐。我曾以一首七律这样描述阖家团圆的喜庆景象:“春光绚丽过新年,洒扫门庭挂对联。父母端笼蒸五谷,孙儿掌勺烩三鲜。围炉暂忘分离苦,把酒珍尝聚合缘。更把红包祈百岁,阖家齐贺大团圆。”
新冠肺炎疫情以来,防疫工作稍有不慎,回家潮便成为疫情传播之旅。因此,去年政府倡导“就地过年”。虽然亲人之间不能在家庭空间面对面地团圆,却能在网络空间实现面对面的团圆。手机视屏、腾讯会议等等现代科技,使得“见面”轻而易举,即使相隔千山万水,甚至远在异国他乡,也能隔空共享吃团圆饭的欢乐。现代交通基础上的现代物流,可以把承载孝心和关怀的礼物快速送达,快递小哥成为千家万户亲情的“传递大使”。去年,我又用一首七律描绘了这种就地过年的新方式:“过年如此史空前,辛丑春光别样妍。礼越千山行孝道,屏穿万水见亲贤。居家随兴游川岳,邀客凌空划酒拳。敢问瘟神何以想,一声号令力回天。”这是一个史无前例的别样春节,照样欢乐祥和。新时代的发展成就对“团圆”作出了新的阐释。当然,阖家团圆的实质是一个“爱”字,即爱家庭或被家爱,绝大多数是既爱家又被家爱。不爱家,就会有家不想回;家不爱,则成了有家不能回——这两者都是所有家庭和家庭成员要努力避免或化解的。
2021年2月11日是辛丑年除夕。中午孩子们陪我们吃团圆饭,晚上我和妻子把单身一人在京“就地过年”的几位学生和好友邀来我家一起吃年夜饭。夫人备菜,我掌厨,学生和好友摆放碗筷杯盘,热热闹闹地度过了大年夜,他们都说“有了家的感觉”。他们这么一说,一下子勾起了我对“家”的感受。
父母健在时,无论我在哪里工作,春节回老家是自然的行程。所谓家,人们说得好:妈就是家。随着父母先后离去,回家过年的想法便淡然而去。过去总想过年团聚的兄弟姐妹们都成了爷爷奶奶级的人,很难再有团聚的冲动,也没有了随心而为的自由,因为他们都成了各自门户的祖,考虑怎么过年的中心不再是兄弟姐妹。这让我突然发现:过去春节总是我回家,如今春节我倒成为家了!从“我回家”到“我是家”,是人生之旅的重大变化,也是必然走向。当晚我以绝句写出如下感慨:“八十高堂望眼花,归心哪管在天涯。年年奔走还乡路,行到头来我是家。”
“我回家”也好,“我是家”也罢,不变的是“家”。家,是春节环绕的轴心;家,是每个人春节不解的心结!
(作者系第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中华诗词学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