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广
小时候十分向往过年,因为过年有新衣裳穿,有一年中最丰盛的年夜饭。在我的记忆里,小时候家里说不上多穷,但母亲极尽精打细算,一年到头饭桌上的大碴粥、二米饭、大酱拌菜、豆腐宴,时不时吃得我们兄弟愁眉不展。
上世纪70年代末,猪肉凭票供应,我们兄弟平时很少吃肉,四只眼睛见吃的没够。当时父母的工分加到一起,过日子也很拮据,看我们兄弟二人的可怜模样,父母想着一年要是能给孩子多吃几次肉总是好的。而在那个匮乏的年代,庄稼人想吃上肉的唯一的途径就是养猪。养猪很辛苦,父母起早、我们兄弟贪黑,得空就跨上柳框到野外打猪菜,回家拌点玉米面,就是猪的口粮。可真等猪长大了,父母根本舍不得杀,而是卖给供销社,拿到卖猪钱后,母亲再从猪肉摊上买点回来给我们解解馋。在儿时的我们看来,能吃上白面饼子酸菜肉,简直美好得像过年。
“卖粮换钱,杀猪过年。”在东北农村,最让人期盼的就是一进腊月杀年猪,宴请亲朋好友,特别隆重热闹。从我第一次喂猪到现在一晃过去了近40年,最欣喜难忘的还是学生时代的那顿杀年猪宴,是我记忆里最“正宗”的年,那种喜庆的场景,至今历历在目。
按照传统惯例,年猪一定要在年关前杀好,所以在小雪大雪接踵而至的年尾,是各家杀猪的好日子。忙碌了一年的村里人,平日里再辛苦也可以粗茶淡饭,可一到了腊月年关,杀猪仿佛成为村里过年的序曲。一心准备过年的饭桌上再也清淡不起来,或为犒赏一年劳作的辛苦,或为分享一年丰收的喜悦,或为表达全家团聚的幸福,总而言之,庄稼人的舌尖味蕾已经蓄势待发。这场注定要成功的美食革命,凝聚着传承和延续的乡俗,更是一种无法逾越的乡愁,用忙里忙外去打破一年到头距离的远,用热汤热饭去慰藉心底对家的盼。
按三姥爷的说法,宰杀的肥猪前一天就禁食了,不是庄稼人舍不得粮食,而是为了第二天好倒肠。这种纯靠经验得来的总结,完全是三姥爷长期扎根黑土地一点一滴凝聚的智慧结晶,小辈们无不视为“金科玉律”。
第二天一早,三姥爷让父亲在院中支起一口烧水大锅,架一抱柴火,点燃了锅底下堆放的木柴。灶膛里红彤彤的劈柴柈子燃得正旺,房前院后,左邻右舍,不喊自来帮忙的乡亲们陆续来到院里。院四周的残雪和大家嘴里的呵气展示着东北清晨的独特,可天气再冷也挡不住小孩子们来一起凑热闹,追逐打闹的笑声惹得拴在后院的大狗狂吠不止,锅里的水应景地乐开了花到处一片热气腾腾。随着三姥爷一声“水开了”,预示着杀猪大戏即将拉开序幕。
院子里第一声尖厉的猪叫声传来,几个叔叔大爷早已马步相连,听三姥爷指挥,父亲领着几个叔叔大爷蜂拥而上,合力放倒使其动弹不得;母亲朝大盆里撒了把盐,三姥爷将大盆放在刀口下,刀锋一转,猪血就流入了刀口下的盆中;接血的人边用盆接边用干净秸秆揻成的工具搅血,稍后把猪血盆递给三婶让端走准备加工后“灌血肠”。
三姥爷在边上抽袋烟的功夫,众人已合力把肥猪抬到院里大锅边备好的木头桌上准备“褪毛”。这是个真正的技术活,一般人根本干不了,全靠经验。只见三姥爷像打了胜仗的将军一样走过来,把刀背倒含嘴里,弯腰撸袖试了试水温,开始显露身手,动作麻利老练,起落干净利索,就像变魔术换装一样,光光嫩嫩的“大白猪”就展现在了大伙面前。三姥爷在众人夸好的赞美声中朝结实的后座上拍了一掌,中气十足地喊道“开膛”,手下却不停,横七纵八、刀工利落的一顿忙活就肉分两扇,头是头、肉是肉了,并把收拾干净的肥肠、猪肚、猪肺、猪心等扔到院中的大盆里。在父亲端来热水给三姥爷洗完手后,便豪气地招呼:老少爷们都别走,吃肉的坐板凳,喝酒的上火炕。
此时,屋里屋外,锅碗瓢盆,煎炸炝炒,有条不紊。老姨面前的案板上,摆了一块块刚切开的鲜猪肉,里屋新起的大铁锅里重新添了水。老姨把一块块的五花三层肉、纯肥的、纯瘦的、连着瘦肉的大骨头,按比例下到大锅里,姜片、葱段、花椒、大料一一放进,少许工夫,满屋子就飘散着猪肉的浓香,老姨随时掌控着烀肉的火候,大火开后要小火慢慢煮,这样,烀出的肉才好吃。
三婶的拿手绝活是灌血肠,已经清理好血沫子纤维的猪血早就搅好了,猪小肠也已清洗干净,剪成适合的长度,一头用线绑了,试过吹气不漏,放盖帘上待用;三婶把葱、姜剁成碎末,从肉锅里舀了些汤到小盆里,等温度合适,把适量的盐、味精、花椒面、胡椒粉等小料和汤都兑到猪血里,慢慢搅匀,就可以灌血肠了。等大半盆猪血变成了一盆匀溜溜的血肠,大锅里的肉也就烀到火候了。老姨把煮好的猪肉小心地捞到一个大铝盆里,三婶接着用烀肉的汤来煮血肠,血肠煮好,捞出,放砧板上晾凉才能切片。此时,锅内放入切好的酸菜丝,不多时,伴着年猪肉特有香气的酸溜溜香喷喷的酸菜香就充斥了屋里院外,惹得大人孩子忍不住吸鼻子流口水,那时的我读了不少书却也找不到更好的词汇表达,只是从心底觉得:只有烀年猪肉的汤炖出的酸菜,才有味!
酸菜不怕炖,越炖越好吃。趁这工夫,母亲开始片肉、切血肠,直到米饭焖好,酸菜终于出锅了,码着薄厚适中的大片五花肉和油光闪亮的血肠,三婶跟老姨比赛似的报着菜名:烩酸菜、拆骨肉、炖排骨、猪肝、猪心、蒸猪血、猪血肠、油滋了……满口流香的猪肉,弹滑顺口的粉条,百吃不腻的酸菜,白肉蘸着用蒜臼子捣好兑上酱油的稠稠蒜泥,摸一把嘴茬上的油,哈哈哈,庄稼人的日子,够味!
父亲陪着三姥爷和帮忙的叔叔大爷们坐在炕头,一边品着小烧酒,一边吃着年猪肉,一年来的辛苦随着舒心的笑声都散去。老爷们酒喝得热络,女人孩子这一桌,人手一个小汤盆,盛上酸菜后把肉片血肠都浸在酸菜汤里,一起吃喝进肚,再来一口蘸蒜酱的拆骨肉,那滋味香啊,那感觉,美透了!
杀年猪这天最操心的人就是母亲了,送走了亲戚邻里,关心着歪在炕头伸懒腰的父亲和被肉撑得不能动的我们,还得盘想着晚上给关系不错、没空来吃饭的人家送点猪肉血肠去,这一天下来,连吃带送,300来斤的猪也就削去了一小半,但这是村里人家家户户的习俗,是邻里亲友间的真情互动,是村里人的浓厚情谊。
如今,农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农民种地不交税,国家还发粮食补贴,日子一年比一年好,杀猪宴也不再是过年的序曲,而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可记忆里那顿杀年猪宴,时至今日依然散发着浓郁的醇香,越久远越醇厚绵长,连回忆都有沁人心脾的醇美,萦绕心头,冥冥中似乎是我心底对农村富足和美好的祈愿。
民以食为天,小小的一顿村宴,不简单,印证了新时代新农村的新风貌,流露着新时期新农民的新光景,农民富裕了,农村美好了,才是真正的国泰民安。
年年岁岁,唯愿农家院里永远笑声一片,让笑声驱散严冬的寒气,也笑掉起早贪黑的辛苦,庄稼人的心满意足,可与天上的星河媲美,小村庄、小院子、小日子,笼罩在一片温馨的气氛里,人心足,年味余。
(作者系全国政协委员,吉林省政协书画院副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