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学术家园

老友记

《 人民政协报 》 ( 2022年06月13日   第 12 版)

作者:徐迅

有一位朋友让我写篇《老友记》。要求叙事,记述有故事、有情趣的老友。我理解朋友的意思,他是要我写写有故事且有趣的老朋友。收到他的微信,我认真想了想,觉得我朋友中这样的老友虽然不少,但都没有第一次接触“老友”这个词,留存在我心里的那份感动和温暖。那里,有我至今无法忘怀的记忆。

那时候,我还没在北京生活。但却有几次拜访张恨水同事、朋友和他一些后辈的机会。那年北京冬天十分寒冷,穿行在北京的胡同和大街小巷里,我见到了他的几位生前老友,如张友渔、吴祖光、万枚子、张西洛等。其时,他已离世30多年,他的几位老友也都老态龙钟,步履蹒跚,进入到人生暮年。走进他们温暖的家,坐在他们面前,我感受到一种爱和真诚,心里常为张恨水感到骄傲和自豪。

“阳光使屋子突然明亮起来。让人感觉时光虽然泯灭许多美好记忆,但一股清纯的友谊之水,仍然像阳光一样依然在他心里流淌。身着老式棉袄,戴着老式眼镜的万枚子先生,蹚在这条水里,犹如山野里一朵朴素的秋菊……”访问张恨水老友万枚子先生时,我写了这样一段动情的话。之所以动情,我想,我确实是被万枚子先生感动了。

我见万枚子先生时,他的嗓子有些嘶哑。他轻言细语,说20岁时他就考上《世界日报》当编辑,当年张恨水就坐在他身边,他编辑的要闻稿都要交张恨水核发。张恨水那时30多岁,正在报纸上连载长篇小说《金粉世家》。这惹得他文思泉涌,便偷偷地模仿张恨水小说标题,写起长篇小说《半新儿女家》。比如,张恨水的《金粉世家》第十三回目“约指勾金名山结誓后,撩人杯酒小宴定情时”,他写的第一回的回目,便是“一吻多金曲终人散后,百年永诀烟罄瘾来时。”如此不下十几幅,标题工稳而典雅。不仅给当时的文坛留下一段佳话,他因此还成了张恨水先生一生的好友。

他说,不仅他自己,还有吴范寰、张友鸾、左笑鸿、张友鹤几位,后来都和张恨水先生成了终生挚友。1963年春节,他们相聚在北京西四“同和居”。笑谈间,左笑鸿即席填写了一阕《临江仙》,他奉和了一阕:“大地春回机运好,天空曼舞银蛇,锦团玉簇敬轻纱,十三惊美曼,举世望新华。回首燕山有几老,尚能一醉红霞,卓然挺立耐冬花,门庭雏凤巢,克己正传家。”余兴未了,到了张恨水七十寿辰时,他又集恨水先生小说名作题赠张恨水:“揭春明外史,嘲金粉世家,刻画因缘堪啼笑;喜新燕归来,望满江红透,唤醉迷梦向八一。”

我拜望万枚子先生是1993年。当时他已是八十有八的米寿老人了。历尽人生磨难,儿女成行,他却把一个叫万勇的听障儿子带在一起生活。得知我来自张恨水先生家乡,他便将他写的《张恨水著作扬弃了鸳鸯蝴蝶派》的论文交给我。在论文中,他用李煜的《相见欢》填了一词:“问谁依翠偎红?过匆匆,一阵鸳鸯蝴蝶闹春风。潜山泪,群情醉,影重重,应中人生长恨水长东。”把稿子交给我后,仿佛意犹未尽,他又为《张恨水研究会刊》题词:“钟天柱之灵气,底说部之大成”。写完,他还不无惆怅地推了推他鼻梁上的老式眼镜,缓缓地站起来,吟道:“通俗文学小说先,心远扶摇皖山颠。一笔几挥千百篇,百年纪辰万代传。”

那时我不习惯进门脱衣、出门穿棉袄的北方冬天生活。身上忽冷忽暖,心里也忽凉忽热。近视眼镜便在这冷热的起伏里,雾气蒙蒙的。但“老友”这两字成天萦绕在脑海里,我一次又一次地触摸着,就弄得自己泪眼蒙眬了——但我没有想到的是,事情过去了多少年,现在一说起“老友”,我却想到的是张恨水,想到的是那如万枚子这样一群“老友”。我发觉,由于我接触到了他的这些老友,也影响了我对“老友”这个词的理解——再后来,我发现我在北京工作的所在,竟就在万枚子居住的和平里街道。近在咫尺。但他家的门,我却一次也没有进过,有时散步到了他的楼前,我也只是在心里默默地送上祝福。

2005年5月18日,万枚子先生以101岁高龄谢世。5月18日,正是张恨水先生的生辰日。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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