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傅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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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张火丁的戏是一种莫大的享受,仿佛有一道她的真气从头至尾贯穿在她的演出中,在场上,你永远看不到她松懈的片刻。
其实,即使她唱《霸王别姬》,也不会有任何人要求她在剑上加上剑穗,但她感觉只有这样表演才尽兴,这是她在给自己出难题。
今年年初,张火丁顺利完成了国家京剧电影工程压轴的电影《锁麟囊》的拍摄,又在紧锣密鼓地准备进入她的下一部大电影。这是她几十年京剧演艺生涯的积淀,她很愿意用电影的方式,让京剧的美因瞬间而致永恒。既然拍的是京剧电影,大约并不算“出圈”,但有关她的精美图书《青衣张火丁》,倒真是“出圈”的范例。
2009年夏天,著名的独立出版人老六做了一个大胆的策划方案,他找了家空闲的剧场,请国内多位顶级的摄影师为张火丁拍摄演出照片。这场艺术盛宴的成功举办,最大的难题是要说动张火丁在一个空剧场里,特别为经常在舞台前前后后跑来跑去的众位摄影师演6天戏,不知道他如何才完成了这么艰巨的任务。读者只看到结果,2010年出版的《青衣张火丁》,吸引了京剧“圈”外的广大读者,更成为典型的人文读本。摄影拍的是戏,照片里却听不到声音,然而无论运动还是静止的造型,张火丁的神情体态都无可挑剔,仿佛唱腔和念白都在其间。
这些照片的精彩背后,有个容易为读者所忽略的特殊原因,那就是主人公张火丁在拍摄时的状态。戏曲是“唱念做打”综合的艺术,戏曲演员的唱功不仅给观众提供听觉的享受,也与表演者的状态密切相关。即使在没有观众的剧场内面对摄影师演戏,她也始终精神饱满地全情投入,其实这恰恰就是张火丁脱颖而出、拥有惊人票房效应的主要原因。她的戏好,更难得的是她对待演戏的态度。唱戏毕竟是个费神费力的活儿,演员排练时习惯于低声哼唱,只因为排练时无须追求正式演出时的效果;但张火丁不一样,她在排练时更喜欢像实际演出时一样,这是因为对她而言,只要唱戏就要好好唱,她觉得只有满宫满调地唱戏才能出效果。更不用说剧场的正式演出,看张火丁的戏是一种莫大的享受,仿佛有一道她的真气从头至尾贯穿在她的演出中,在场上,你永远看不到她松懈的片刻。
是的,张火丁对艺术严格到了近乎苛求的地步,但她的苛求主要是自律。如果一场演出不够完美,她肯定是先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如果一出戏有不足,肯定是她自己首先意识到其中的不足。从1986年考入天津戏曲学校京剧科开始算,张火丁的从艺经历也有30多年了,再加上此前她想学京剧却不得其门而入的几年,在如此漫长的岁月里,她一直是以这样的态度对待所有剧目的,无论是排练还是演出,比起让观众满意,更难的是让她自己满意;在别人挑她的毛病之前,她早就已经自我挑剔过无数次。
她就是这样一个追求尽善尽美的艺术家,2019年她和著名表演艺术家高牧坤合作演出的《霸王别姬》,就是最好的例子。《霸王别姬》原是昆曲传奇《千金记》里的一折,清代就有京剧伶人扮演,虞姬由青衣应工,最广为人知的是梅兰芳大师演唱的“梅派”版本。张火丁十分喜爱这出戏,年轻时就有意排演,但张火丁是程派,她必须为这出戏找到自己的方式。就这样好多年,直到著名京剧音乐家万瑞兴为她设计了适合她的“程派”唱腔,她才看到了把这出戏用程派的方式搬上舞台的曙光。但是仅有唱腔还不够,她还要找到独树一帜的表演方式。于是她想到了那段梅兰芳大师赴美演出时曾经用来单独展现的剑舞,她要让这段剑舞有她的光彩。梅兰芳舞剑用的是无穗剑,体现了梅派的庄重和中和之美,她有意识地在剑上加了长剑穗,于是这段剑舞的观赏性就有了大幅度提升。正因为加了长剑穗,舞剑的难度成倍增加,在她做了这个决定后一年左右,她每天上午都沉浸在练功房里,先是踢腿下腰走圆场,练完基本功后,最后一段时间就专门留给这段剑舞。她在武生出身的哥哥帮助下,一招一式地设计和练习,不断探索完善,直到2019年5月25日在长安大戏院成功演出,多年心愿终于化为现实。这段剑舞很快在网络上广泛传播,但没有人知道,就因为虞姬的这把剑加上了剑穗,这段十几分钟的表演,是她历经一年时间每天重复无数次练出来的,每天练完功,衣服都能挤出一大摊汗水。其实,即使她要唱《霸王别姬》,也不会有任何人要求她在剑上加上剑穗,但她感觉只有这样表演才尽兴,这是她在给自己出难题。正是由于人类不断为自己出难题,才推动了戏曲、艺术乃至人类文明的发展演进。
这是张火丁的个性,而这样的个性与她的艺术经历恰好相辅相成。张火丁是京剧程派创始人程砚秋再传弟子,她师从的程派表演艺术家赵荣琛。在程砚秋1946年正式收其为徒之前,早就打响了“重庆程砚秋”的名声。此前很多年里,山东省立剧院毕业的赵荣琛,其实是通过自己的“悟”才成为程派弟子的。在某种意义上,张火丁在学习程派的道路上也是如此,她早年受教于孟宪荣和李文敏等名家,艺术上的突破则始于1993年拜师赵荣琛。这是她从一位有潜质的演员蝶变为表演艺术家的关键点,但是她赶上的只是老师生命的最后三年,所以张火丁从赵荣琛那里学到的与其说是戏,更不如说是一种意境和精神,具体的戏还是要自己去“悟”。戏曲乃至所有艺术门类出类拔萃的名家,多数人都离不开老师经常性的督促指点,而赵荣琛和张火丁则无缘于此,因此,舍自律则无以成就其辉煌的事业。
这种自律决定了张火丁始终孜孜以求于舞台艺术的精致与完美,舞台之外的张火丁却十分淡泊与宁静,她日常生活中几乎没有什么应酬,也从不在社交媒体上露面,她安然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心里只有她的艺术,喜欢的人说这是个性,不理解的则称之为孤僻。有了女儿之后,张火丁的生活有了另一抹亮色,她谈起女儿时眼里总是充溢着爱意,和排戏演戏时的神情截然不同。她为女儿倾注了太多精力,但女儿对她的艺术也并不是没有帮助,细心的观众会发现,在《锁麟囊》《白蛇传》和《江姐》等剧目的表演里,她对母亲这类角色的理解与表现更细腻传神了,不变的唯有她的全神贯注与全力以赴。
多年来,天南海北有无数张火丁的戏迷,张火丁有个独特的名字,“火丁”两个字合起来恰巧就是个“灯”字,所以喜爱她的观众就自称为“灯迷”。每逢有她演出,就是“灯迷”的节日,不过这个群体既与其他戏曲剧种的戏迷,尤其是京剧戏迷相重叠,又略有差异,因为“灯迷”群体里还包括许多人文学者和戏曲界之外的艺术家。20世纪90年代以来,戏曲包括京剧在社会各阶层的影响力无疑处于下降通道之中,而张火丁却意外地在戏曲圈外收获了人文知识分子的青睐。
那些成就卓著的艺术家,有些或天赋异禀,或命运之神眷顾,但是多数人的成长都要经历重重磨难。张火丁的一生也是各种各样的磕磕碰碰,所幸她特立独行的性格,让她能置所有这些于度外,她只是在做好自己,让每次演出,让每一出戏,让生命的全过程,都能给自己交一份满意的答卷。
(作者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中央戏剧学院讲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