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郁钧剑
一
今年过年,收到快递小哥送来的年货要比往年的多些。我想这主要得益于快递行业的兴旺发达。过去寄张贺年片,如今寄点土特产,反正寄也是寄嘛,再加上疫情原因,大家也懒得像旧时过年那样,拎个点心匣子相互登门拜访了。仔细想想,在这年味越来越淡的今天,这种送礼的过年习俗,还留存着充满人情味儿的温度。
对于我这个退休的老人,送礼的人只有两类,一是硕果仅存的不多的好友,二是经济条件稍好的学生。北方的,十有八九是大米羊肉;南方的,十有八九是香肠腊味;山里的,捎来点黄花、木耳、香菇;海边的,邮来些虾米、咸鱼、干蛎。
我有个香港的大姐,在广东东莞的乡下托农民养了好几头土猪,每年过年时肥了宰了,自己再做成了广式香肠,都会快递给我一份,好吃得不得了。我还有个黑龙江的兄弟,前些时候也快递来了东北的红肠,蒜味的,我也喜欢,收到后当即一口气就空口吃了一根半,结果吃多了,在后面两天里一闻到蒜味就受不了。
在所有的年货中,有一小包手工制的花生糖块、一小袋油炸果子,十来块棉纸包的云片糕,是从苏北乡下寄来的。是带我孙儿一岁到三岁的远房亲戚婷婷寄来的。孙儿小八一叫婷婷姑姑,姑姑其实与我闺女同岁。去年孙儿上幼儿园了,她便回苏北乡下去了。她知道我爱吃那种很乡土气的花生糖块,便给我捎来过几次。我常常对着糖块会想,她与我闺女同岁呢,一样的聪慧勤劳呢,却生活在不同的环境里,享受着不同的生活质量,那时那刻,心里总会有一些隐隐作痛。
过年了,我咀嚼着年货带给我的浓烈情意,也反省着自己对生活点点滴滴的歉疚,张望起遥远的云天,思念着苦恋在那片云天下的所有亲人。
二
今天是腊月二十六,从今天开始,就是真正地进入过年的倒计时了。
按古人过年的规矩,今天是要杀猪割肉的,要开始置办年货了,那些糖果点心烟酒鱼肉鞭炮什么的,以及走亲访友用的礼品,一样都不能少。还要洗床单窗帘,尤其要洗澡,洗掉一年的晦气。因为古人不是天天洗澡的,当然,现在很多缺水的地方也是难得洗澡的。
最近网上有一贺年视频,是一群或穿兔子服装或戴兔头帽子的卡通孩子,在欢乐的音乐声中手执着各式各样的吉祥物蹦跳着舞蹈着。那些吉祥物里有不尽相同的灯笼风车剪纸乐器甚至还有冰糖葫芦,当然少不了的是“行草隶篆楷”五种字体的“福”字。整个视频喜兴得不得了!然而喜兴之余,突然发现在那火树银花的背景里没有烟花的绚烂;在那混合了“过年了”欢呼的音乐中,也听不到令人销魂的鞭炮声。
过年了,顾名思义,就是要把这个“年”过过去。古人嘴里的“年”,并非日子,而是传说是一种头长尖角,凶猛异常的鬼怪。每到除夕,它都会从大海里爬上岸来吞食人畜。毛泽东说过,“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苦难的百姓在抗争中逐渐发现了这鬼怪最惧红色,怕声响,于是家家户户会在除夕这天,在家门口贴上红彤彤的对联,在家门外燃放起震天的鞭炮,以此驱赶鬼怪。
如今鬼怪来了,怎么办?哈哈哈哈!如今哪有什么鬼怪?即便有,我们也不怕!我们已不再用鞭炮驱赶,而是完全可以用真枪真炮迎头而战!
这些年来,我家遵从禁放规定,鞭炮是不放了。但年年会挂红灯笼。在所有过年的红物中,包括红包,我最喜欢的还是红灯笼。我以为红灯笼是一种意象,能激发我的诗情画意,能陶冶我的情怀心绪,尤其是在冷酷的冰天雪地里,仰望着挂在自家门前的红灯笼,我会感受到温暖,感受到吉祥,我能望见故乡,望见母亲。
三
如果有人要问,过年最重要的是什么?掰开指头数来数去,估计还得是“吃”。不是有话“民以食为天”吗?天底下,再没有比天更大的事了吧?再赶上如今过年的过法越来越少了,掰开手指再数数,恐怕也只有说是吃,才最重要了。
我山东的好友老安知道我家阿姨过年回老家了,便让她好友的餐馆做好了年夜饭给我送来。菜品都是我点的胶东口味的家常菜,凉菜有白菜拌海米、洋葱拌海螺;热菜有韭菜炒海肠、蘑菇煎带子、红烧大带鱼、砂锅炖萝卜等四碟八盘的美味。确实是太丰盛了,当晩没吃完。
昨天大年初一,一大早孩子们出门玩了,中午我与太太两人便热了热头晚的剩饭菜。我用砂锅炖萝卜里的鲍汁泡了剩饭,一连吃了两碗,好吃得左脚打右脚,而那萝卜经过了鲍汁一夜的浸泡,味道更加浓美,同样好吃得右脚打左脚。
过年也吃剩饭剩菜,绝不是为了节约,也不是买不起新的,而是我和太太都觉得我家的生活,我们家过的日子,就应该是这样。
我是在吃剩饭菜的岁月里长大的。小时候,哪怕是剩了一碗菜汤,母亲也要留下来第二天再做成菜泡饭。小时候家在桂林,桂林的夏天热得很呢,那时候也没有冰箱,当然也不知道什么是冰箱,母亲就会把剩饭菜浸在一盆凉水上隔夜。即使有点馊了,父母也舍不得倒掉,还会调侃说,那些霉豆腐、臭鳜鱼不都是在“馊”了后,发现还能吃的吗?
我当然知道剩饭剩菜里的亚硝酸盐会对身体有害,但自己也弄不清楚为什么我会如此的坚持这“陋习”。我还喜欢餐后的打包。每当出席一场盛宴,我都会对那餐桌上剩下的美味佳肴流露出弃之可惜的回眸。
我想我这一辈子是改不掉这个“陋习”的了。因为我知道这是生活年代的烙印,是父母慈悲的教诲,更是我修身自我的使然。
这也许就是所谓的过日子吧。
自知之明,不羡慕,不攀比,知苦难,知满足,过属于自己的日子。
四
初七,今天早上突然想起了一首歌,是我儿时从母亲口中听到的“摇篮曲”。歌词记得是这样的:“天上旭日初升,湖面好风和顺,摇荡着渔船,摇荡着渔船,做我们的营生。手把网儿张,眼把鱼儿等,一家的温饱,就靠这早晨。男的不洗脸,女的不搽粉,大家各自找前程。不管是夏是冬,不管是秋是春,摇荡着渔船,摇荡着渔船,做我们的营生。”
这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红遍大江南北的周璇唱的歌。记得大凡母亲心情好的时候,就会哼唱起它。印象最深的是我在记事后问起过母亲,什么叫“营生”呀?母亲说,营生就是讨生活,去劳动工作,赚钱养家糊口。
多么朴素、朴实、朴简的歌曲啊!男的顾不得洗脸,女的来不及搽粉,就得起早贪黑地去讨生活了。多么栩栩如生的劳动人民的形象啊!不管春夏秋冬,家家户户都要也都在各自寻找前程。这是一首能感动自己,温暖别人的歌曲啊!
此歌名叫《渔家女》,是写小提琴协奏曲《梁祝》的作者之一的陈钢的父亲陈歌辛写的。陈歌辛在新中国成立前,写过很多名曲,如《蔷薇蔷薇处处开》《夜上海》等。1957年后,从上海迁往了安徽农场,不久就去世了,年仅40来岁。
性情之下,我去百度上搜听了这首歌,听了周璇唱的,听了奚秀兰唱的,还听了任桂珍唱的,也听了现时的女声二重唱。在她们的歌声中,让我仿佛扑进了母亲的怀抱,又重温了孩提的欢乐,不胜唏嘘。
大年初七,是大年后第一个上班族工作的日子,“一家的温饱就靠这早晨”,大家都在“摇荡着渔船”,去做自己的“营生”了。
心里虽有一种淡淡的酸辛滋味,但很飘逸,很平静。
深深地祝福为了幸福的温饱而工作的上班族们!
轻轻地问一声,大家早上好!
(作者系第九、十、十一、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著名歌唱家,中国·东盟艺术学院院长,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