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克敬

实话说哩，咱陕北的年过得可红火咧！

贺年的微信翻着跟斗往我手机里来，但最有特色的还是要算我陕北的朋友，他们自信自己家乡的年，是红火热闹的。对此我有深切的感受，像他们一样自信，那里的年，地方色彩浓郁，年俗年礼丰富，许多都入选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譬如秧歌、唢呐、信天游，再一项就是榆林小曲。

好些年前，我年关采风在榆林，就见识了秧歌，闹得那叫一个红火。用他们自己的话说，“闹红了天，闹红了地，闹得人心沸腾，闹得大地春潮涌动。”

滕文骥导演的《黄河谣》中，就有非常好的展示，如我现场看到的一样，既强烈地呼吸着他们浓烈的年味，还深情地倾听着他们独特的乡音，可以在秧歌里寻找梦想与欢乐，感受世上最惬意的事情。他们说了，群众性的秧歌活动，都是自发跳起来的，正月的初二、初三拉开序幕，一直要闹到二月二龙抬头时，才可能歇手了锣鼓。

不可否认，年关之时的信天游，会如秧歌一般，闹腾得也极欢实。但我在此最想说的还是他们的榆林小曲了。

榆林小曲与大家熟悉的信天游比较起来，很是不同，曲调温婉柔美，唱腔婉转圆润，极富江南水乡的风味。这不奇怪，因为明清之际，很多江南的人来榆林做官，他们怀念故乡，便将丝竹音乐带到榆林，再结合本地音乐，便形成了现在的榆林小曲。

申遗的成功，使榆林小曲焕发了新的生机，重大节庆活动，已然见得到榆林小曲的表演。但一切都没有元宵节的转九曲来得热烈，来得让人心潮澎湃。

起源于《封神演义》的转九曲，最初是叫“九曲阵”的，一代一代盛传下来，还又叫了“九曲灯”，但大家随口说来，多数时候还是叫转九曲。这个名讳，对这一活动的表述至为形象。那年的正月十五元宵夜，我在榆林市那个叫赫家洼的村里，很幸运地参加了转九曲活动，知晓设立灯场最为关键，非得选择一处平整、宽敞、避风、路平、距离村子较近的地方。

灯场的栽设，大年过后就开始了，用到的高粱秆和竹竿三尺长短，杆距亦然，横竖各栽19行，共361把，把顶上坐有泥巴，借助泥巴安置洋芋、萝卜剜制的“灯碗”。灯碗内注有清油、煤油或老麻油，放上棉花捻子，是夜点燃起来，恰好形成一个四方城样的灯阵。灯阵以金、木、水、火、土、日、月、罗喉、计都九个星宿为象征，开设九道城门，同时还要插红旗、贴对联、挂红灯，五光十色，盛况空前。

大家准备着要转九曲了，自会唱出诗句歌词来：

灯山银光千万层，

照亮乾坤一片红，

灯碗好像一盘龙，

灯烟缭绕瑞气生。

到要进入城门时，又会唱出诗句歌词：

四方九曲一座城，

众人协力打开门，

手举花火游花城，

一切灾难全离身。

转九曲转到要出九曲门了，还会唱出诗句歌词：

九曲城里十八弯，

男女老少把灯观，

观了花灯把病散，

年年月月保平安。

转九曲时来得人越多越红火，人多了，又担心秩序不好，所以还又特设专人一声声提醒大家，不能乱窜乱跨栏杆，防止倒了油，污了衣服，撞倒灯场，乱了队形……然而转到最后，所有参加转九曲的人都从灯阵里转出来，也不用谁号令，悄悄地朝着自己心仪的那盏灯扑去，兜头从栽着的灯杆上端灯了。端灯到了这个时候，是要叫“偷”灯的。偷到了端回家去，安放在灶君前或门楣上，让没能参与转灯的人也共享快乐，共同康安。然而这还不能算完，大家还有一项活动要继续进行的哩。

那就是“火把窝子”的活动了，是为转九曲的后续。转九曲的场所选择的是一处平整的地方，而火把窝子则会设在一处峁梁上。当然了，比之转九曲，火把窝子的活动简单了一些，村里着人早早地选一处峁梁，在峁梁顶上预先挖出一个大土坑来，并在土坑里铺上一层柴草，但等村里人正月时谒门子，也就是走亲访友获得一枚两枚鸡蛋，带回来小心地铺排在柴草上，然后等转罢九曲，把九曲场子上的火把举着爬上峁梁，往火把窝子里投了。

参加了赫家洼村转九曲的我，又岂能不参加他们的火把窝子活动？

火把窝子里燃烧的大火，映照着十五晚上的月亮，仿佛把月亮也烧红了呢！参与这样的民俗活动，我不仅觉得新鲜，而且还好奇。所以在大家举着火把往峁梁顶上攀爬的时候，我没有落伍，也举着火把攀爬了呢。存储在我记忆里的情景是：当我那夜爬到了峁梁顶上，把我手里举着的火把投进火把窝子，站在了红光冲天的火坑边，向着往峁梁顶上爬来的村里人看，只见火把连着火把，连成长长的一串，曲曲弯弯地游动着，宛如一条闪光发亮，活着的游龙一般！

火把窝子的真章，就是埋在火坑下边的鸡蛋了。

民俗规定是严肃的，非五更时分，谁也不能上到山顶上来在火把窝子里刨食鸡蛋。必须听到五更鸡叫的声音，才可以往埋着鸡蛋的火把窝子那儿跑。相信那个激动人心的元宵节晚上，赫家洼村的许多年轻后生，为了得到火把窝子里的鸡蛋，都没能睡好觉。因为那鸡蛋是要叫幸运蛋的，谁得到了，拿回家给父母亲吃，是父母亲的幸运，给自己吃，是自己的幸运，如果有个自己的心上人，送给心上人吃，是心上人的幸运。

冲锋陷阵，争先恐后，什么激动人心的词，用在这个时候都不过分。

赫家洼村的年轻后生里，有位叫钟国军的人，特别照顾我。那天清晨，他最先从火把窝子的灰烬里掏出了两枚鸡蛋。他没有独享，而是分出一枚，送给我食用了。当时的我，突然手里接过那枚幸运蛋，还感觉到幸运蛋火烫火烫，烫着我的手心。

陕北的朋友微信我，他们今年是要闹红火了。与我交情深点的钟国军，希望我能再次去他们赫家洼村，与他们一起闹红火。实话说，我倒是真心想去，但年逾七十岁的身体，成了我的累赘，我没能去得了。还好可以视频连线，让枯坐西安家里的我，与钟国军连线了好一阵。我从他的手机镜头里，既看到了转九曲的场面，还看到了火把窝子的场景，是那样的火光熊熊、五光十色……

（作者系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