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讲人：田青

主讲人简介：

田青，第十一、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著名音乐学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专家，中央文史馆馆员，中国佛教协会名誉理事，中国昆剧古琴研究会会长，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名誉所长、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他长期致力于中国民族民间音乐和宗教音乐的研究，曾任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所长、《艺术评论》《中国音乐学》主编、中国艺术研究院宗教艺术中心主任等，著有《中国宗教音乐》《净土天音》《佛教音乐的华化》《禅与乐》等多部著作，2017年出版九卷本《田青文集》。

编者的话：

2023年2月5日，台湾佛光山开山宗长、国际佛光会创办人星云大师圆寂。星云大师俗名李国深，他毕生致力于弘扬人间佛教，积极推动两岸文化交流交往。田青先生与星云大师因音乐结缘，并保持多年情谊。本期讲坛邀请田青先生回忆与星云大师的殊胜因缘，通过这情深意切的讲述，让我们一同感受星云大师的拳拳赤子心、殷殷家国情。

我们因音乐而结缘

我和星云大师因佛教音乐而结缘。

佛教音乐是中国古代音乐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我一直想从事研究的领域。我知道，研究佛教音乐必须跋涉两座山，一是读万卷书，深入经藏，从古典中寻觅历史的遗踪；一是行万里路，走进丛林小庙，考察当代现存的佛教音乐，采访精通梵呗唱念的老僧和赶经忏的老艺人。上世纪80年代初，为了能够完成考察工作，我冒昧地给中国佛教协会会长、时任全国政协副主席的赵朴初老写了一封信，托我家的世交、中国著名歌唱家王昆大姐转交。赵朴老对一个青年人有志于研究中国佛教音乐非常高兴，给予了我大力支持。在赵朴老的支持和安排下，我从那时起，逐渐走进了佛教文化的“山门”并一步步登其堂奥。几十年来，我走访了大陆200多所寺庙，对中国佛教音乐从无知到略有所知。在1984年完成了硕士论文《佛教音乐的华化》之后，我陆续发表了近百万字有关佛教音乐研究的文章，出版了《中国佛教音乐选萃》《中国汉传佛教常用唱诵规范谱本》《禅与乐》等多部著作。我还先后带领五台山佛乐团、北京佛乐团、天津佛乐团、甘肃拉卜楞寺佛乐团等出访，将中国佛教音乐带上国际舞台。2003年，中国艺术研究院宗教艺术研究中心成为大陆第一个官方的宗教艺术研究机构。

1998年2月，经老友林谷芳推荐，我受邀赴台参加佛光山在台北主办的“佛教音乐学术研讨会”，主办方希望我能带一个大陆的佛乐团去参加在台北“国家”音乐厅举办的“法音宣流”音乐会。收到邀请后，我专门向赵朴老作了汇报，并根据朴老的指示到五台山看望了一批正在学习佛乐的孩子们，为“五台山沙弥佛乐团”做组织和准备工作。

后来，我带着这批来自大陆的“小沙弥们”赴台，他们的青春气息、精湛技艺与五台山古老佛乐的奇妙结合，让当时台湾的众多出家人和佛教信众赞叹。在台北的研讨会上宣读了论文《禅与中国音乐》，并南下高雄拜见我仰慕已久的星云大师，以完成朴老交给我的任务：面交朴老给大师的亲笔信。

星云大师和朴老，是当代举世公认的佛教领袖，他们心心相印，彼此尊敬，理念相同，意趣相投。记得在把信交给我的时候，他说到对大师的评价：中国佛教过去千百年，一僧一庙而已，星云法师今天在全世界建了100多座寺庙，整个中国佛教史仅此一人！

初和大师见面，便如沐春风，相见如故。次日上午，大师约我再谈，还有几位中生代法师“旁听”，可见大师对这次谈话的重视程度。那天，大师不但阐述了他弘法的理念和对祖国的真挚情感，也澄清了一些影响两岸文化交流的情况。回北京后，我向朴老做了详细汇报，并讲了我亲身体验后的见闻和观感，那次赴台，我亲眼看到了星云大师对祖国的拳拳之心和他在台湾以及华人社会的影响力。诸法无常，可惜赵朴老2000年圆寂前没能在北京再次与大师见面。但是，星云大师与赵朴老的爱国情怀却日月可鉴，光照天地，激励着我们这些晚辈追随前志，砥砺前行。

一次难忘的“法音宣流”

2003年，我以中国艺术研究院宗教艺术研究中心的名义，联络中国佛教协会、中国道教协会、中国国际文化交流中心共同主办了“中国佛乐道乐精粹展演”，除了大陆的北京佛乐团、拉卜楞寺佛乐团等参加外，还特别邀请佛光山梵呗赞颂团来北京、上海同台演出。

在音乐会海报上，我专门让设计师加了两行显眼的大字，一是白居易的两句诗：一声来耳里，万事离心中。一是：享誉世界的台湾佛光山梵呗赞颂团首次大陆演出。

2003年11月19日，首场演出在北京中山音乐堂举行。那场演出效果很好，超出想象。北京的两场演出结束后，大陆与台湾的所有演员乘车南下。24日，演出在华灯绽放的上海大剧院隆重举行。演出结束后，星云大师手握麦克风，对在场的观众回忆道：50年前，我把大陆的“海潮音梵呗”带到台湾；50年后，我又把佛教的梵呗音乐带回大陆来……海峡两岸尽管相隔遥远，但阻挡不了“法音宣流”；台湾与大陆之间虽然海洋辽阔，但中国人血浓于水的感情交流，也是阻隔不了的……有人说，21世纪是中国人的世纪，我们应借助中国的强大实力……让伟大的中国多姿多彩，祈愿大家一起来努力！

大师讲话之后，观众席上掌声经久不息。星云大师的讲话是当机说法、高屋建瓴、直指人心，起到了开启两岸佛教文化交流的作用。

在上海聆听音乐会和大师讲演的时任国家宗教局局长叶小文，高度肯定这次活动，认为这场音乐会不但展现了中国音乐中难得一见的精粹，而且两岸同台，预示着两岸共同复兴中华传统文化的辉煌前景。他随即提出希望将这台音乐会送到台湾。星云大师当然乐见其成，立刻做了妥善周到的安排。为了这场音乐会能以最好的内容和形式展现给台湾民众，两岸分别在京沪两地演出的基础上进行了深加工和强化排练。我作为大陆方面的艺术总监和总导演，针对两岸佛乐团各有其长的现状，提出立足传统、杜绝现代舞台声光电的“污染”、在原汤原汁古老佛乐的基础上适当舞台化的方针。我的这些设想和要求，得到了各方的大力支持。当时我的理想是，这台演出必须展示大陆三大语系佛教从历史中走来的轨迹，体现中国佛教音乐瑰丽多姿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同时也能展示目前大陆佛教界唱诵与佛乐的水平。所以，针对佛光山梵呗团训练有素、唱诵整齐、台风既亲切又庄严、颇具现代感、又有专业民族管弦乐队伴奏的优势，我们则凸显传承有自、风格多样、古色古香、质朴庄严的特色，形成两岸各有所长、优势互补的良性合作，共同带给观众一场视听盛宴，弘法利生。

藏语系佛教，我们调集了甘肃拉卜楞寺著名的“道得尔”乐队和北京雍和宫的乐舞团，前者历史悠久，风格独具，是嘉木样活佛的“御前乐队”，其最显著的特色是全部使用汉族乐器，和汉传佛教的乐器完全一样，都是管（筚篥）、笛、笙、云锣，再加上鼓、铙钹、铛子等法器，其使用的乐谱，居然是用藏文记录的汉族“工尺谱”。其“声明”部分用常人难以想象的男低音唱出经文，汹涌澎湃，真正体现了“海潮音”的宏伟和壮阔。而北京雍和宫的喇嘛们，则带来了久享盛誉的佛教乐舞“羌姆”，俗称“打鬼”，是每年正月举行的佛教仪轨，是历史悠久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也具有特殊的神秘感和观赏性。南传佛教，则专门聘请了云南西双版纳总佛寺的五位年轻的比丘，这“五比丘”性格活泼而又法相庄严，唱念俱佳，很好地展现了南传佛教古朴庄严而又清丽洒脱的风貌。

汉传佛教的音乐，历史悠久，丰富多彩，从唐代即呈现了各具地域特色的多样性，用唐道宣律师的话说，就是“地分郑卫，声亦参差”，“神州一境，声类既各不同”，而大陆佛教音乐一个最大的优势就是保留着历史悠久、曾经极大地影响了中国民间音乐的佛教器乐曲，大陆北方佛乐最著名的就是五台山佛乐和北京智化寺佛乐。

除了佛乐的承传，梵呗演唱的古老韵味也是我们的长项。为了再现佛教法事仪轨的面貌和再现传统梵呗的传承，除了在开场做了三大语系同台的“洒净”仪式外，还特别安排了五台山佛乐伴奏的“音乐焰口”选段。在大陆，焰口分“禅焰口”和“音乐焰口”，前者是出家人在寺庙内做的法事，只用法器，不用乐器；而后者则见于民间的经忏活动，多由居士或民间艺人担纲，五台山的佛教音乐是由出家人和居士共同完成的。

为了充分体现佛教文化的丰富性，增加演出的效果，根据大陆佛教文化和佛教音乐的资源，我们调整增强了演员阵容，专门抽调了享誉世界的少林寺武僧团共襄盛举。从2003年12月20日至31日，全体集中到厦门南普陀寺排练。这次排练有两个节目的编创很有意思，就是如何让少林寺的武术和“佛教音乐”结合起来，不至于在整场音乐会中显得突兀。首先，我想到木鱼既是庙堂里的法器，也是乐器，便请中国艺术研究院的刘静老师临时为他们编排了一段“木鱼功”。在节目里，一群手持木鱼的武僧似从天而降，边敲木鱼，边迅速地变换队形，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武术动作在急如暴风骤雨的木鱼声中，凸显了少林武术的神奇魅力。少林武术是“禅武结合”，有动有静，但用什么音乐为气功表演《八段锦》配乐，也让我颇费神思。当我为此苦恼的时候，忽然听到正在另一边排练的拉卜楞寺喇嘛们吹奏的音乐，悠扬婉转，似乎与表演的节奏暗合。我马上请他们来试着为少林武僧伴奏，没想到第一次和乐，就出现了“奇迹”，一首藏传佛教的乐曲与少林武功《八段锦》竟严丝合缝，不但节奏完全相合，音乐的强拍弱拍都与动作一致，甚至每个乐句的开始与结束，恰恰是一个动作的开始和结束！我简直不敢相信，当武僧完成整个套路最后缓缓收势的时候，那音乐尾声居然也悠然而止，同起同收，月落无痕，如此自然和谐。

佛乐因缘 家国情怀

2004年2月15日，大陆佛乐团经澳门抵高雄，开启了与佛光山梵呗赞颂团的三场公演，可谓盛况空前。演出结束之后，星云大师在现场观众经久不息的掌声中上台致辞。他说这场演出“把中国传统的佛教梵呗和现代的乐器融合在一起，把汉传、藏传、南传佛教融合在一起，把静态的禅和动态的武功融合在一起，把海峡两岸佛教徒的心也融合在一起”，并告诉大家，我们不但今天在台北写历史，我们还将去香港、澳门、美国的洛杉矶、旧金山和加拿大的温哥华，“以音声做佛事”，用过去只在殿堂里唱诵、而今唱给“现前的诸佛菩萨”听的佛教音乐，来促进世界的和平与进步。

赴香港、澳门、美国、加拿大的演出已被冠以“中华佛教音乐展演团”的名号，这个已经将两岸僧众“融合”在一起的、从未有过如此规模的佛教艺术团，就是以星云大师为荣誉团长。3月21日晚，中华佛教音乐展演团在洛杉矶科达剧院举行了访美的首场演出，可容3500人的四层观众席座无虚席，剧院的经理说：除了奥斯卡颁奖晚会，还很少看到这么受欢迎的音乐会。看到来自两岸的僧众如此和谐地同声歌唱，看到如此精彩、充分展现了中华佛教文化无比魅力的演出，许多在座的华侨流下了眼泪，而那些从没有听过中国佛教音乐的外国朋友，则欢喜赞叹，从中领略到中华古老文明的智慧。此行的最后一场演出，是在加拿大温哥华伊丽莎白女王剧院的演出。所有的这些演出，都让我无数次的感慨、感动。无论是中华佛教音乐的魅力，还是星云大师的影响力，都让我倾倒、欣喜。每次听到舞台上嘹亮美好的歌声时，我都会想到中国古人“声遏行云”和“此曲只能天上有”的话；而当我听到剧场里如潮般的掌声时，又会想起古人形容声音时的形容词：“瓦屋若飞坠”！

回忆和星云大师的佛乐因缘，我深深感恩此生能有缘亲近赵朴老和星云大师两位大德，是他们的引领、鼓励，使我有幸从一个学者的角度，做了一点促进两岸文化交流的事情，我至今深以为幸。星云大师2011年为我的论文集《佛教音乐的华化》作序说：“田教授所做的一切，在个人，是专业的领域，但这已不只是他小我的成就，而是对于整个社会、国家、民族、人类大我的贡献。”

大师的赞誉，我当之有愧，诚惶诚恐，但大师为我指出的道路，却是多年来我在大师身上看到的、学到的最重要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