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南昌观看青春版赣剧《红楼梦》首演，已经过去很多天了，但每每想起，心情还是很激动，因为青春版赣剧《红楼梦》的改编可谓别具一格，别开生面，在《红楼梦》戏曲改编上走出了一条新的途径，是非常值得庆贺的。
这台戏给人们最大的感受是什么呢？就是雅、美，悲喜交加，感人至深。整台戏充满了诗情画意，无论是音乐、舞美、服饰，还是演员表演等都是令人耳目一新，赏心悦目。我不是戏曲研究专家，对舞台艺术诸如戏曲音乐、舞美、服饰、表演等艺术方面说不出多少话来，但我想着重谈谈青春版赣剧《红楼梦》的剧本改编。
《红楼梦》戏曲影视改编太难了。青春版赣剧《红楼梦》的改编，从一开始就面临着内容取舍、改变思路的“突破”问题。如照着以往的改编路子走：黛玉进府、宝黛初会、宝钗扑蝶、黛玉葬花、晴雯撕扇、黛玉焚稿、宝玉哭灵……这些大家耳熟能详的情节，已深印人心，再以赣剧的艺术演绎一遍，能给大家多少新的审美感受呢？而如果不照着这些思路走，改编的赣剧还会是《红楼梦》吗，大家能接受吗？
青春版赣剧《红楼梦》改编，不可避免地还要面对越剧《红楼梦》的巨大影响。“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太有名，这句话对亿万中国人来说是太熟悉了，几十年来它几乎成了专用名词。当年越剧艺术大师徐玉兰一句“天上掉下个林妹妹”，真情的呼唤，感染全场，感动全场。而随着电影越剧《红楼梦》在全国放映，“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一夜之间唱响大江南北。尽管这是一句非常有名的台词，感天动地，我们赣剧是否借用这句唱词？如果用了，就贴上了越剧《红楼梦》的标签；而如果不用，还能不能创造出经典的台词、抓住观众的心、与观众产生心灵的共鸣？王文娟大师的黛玉葬花、焚稿断痴情出神入化般地表演，徐玉兰大师追魂摄魄地哭灵，一句“我来迟了”，不知让多少人泪如泉涌。这些经典的表演对喜欢《红楼梦》的广大观众影响太大了，人们再看我们的改编之作，很可能自觉不自觉地会用以往的审美感受来衡量。这就为我们的改编《红楼梦》制造了难题，也向我们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我们的改编必须要出新，要不一般，要别具一格。
从改编一开始，导演张曼君、编剧罗周，就十分明确要创作出一台与以往不同的《红楼梦》。她们坚持以《红楼梦》中的诗社活动为主要线索，开始很多人是心里没有底的，至少我的心里是没底，不知道这样改编能不能走得通。罗周的剧本改编在人们的期待中，一稿又一稿，真是几易其稿，但看过第三稿，我说可以了，张曼君也说现在可以放心了。
从编剧和导演的艺术构思来说，青春版赣剧《红楼梦》无疑是别具一格的，与以往的《红楼梦》戏曲改编都不一样，罗周巧妙地选择了“诗社”贯穿全剧始终，其实就是以“诗”贯穿全剧始终，又巧妙地结合了元春“因素”对宝黛爱情的影响，突出了宝黛爱情以及与家族衰落的关系。而且整出戏曲词清新优美，典雅流畅，抒情性和叙事性得到很好地融合。就《红楼梦》戏曲改编而言，青春版赣剧《红楼梦》从内容到形式，已突破了以往的“改编”思路，独具特色，别具一格，这是非常值得肯定的。
从叙述结构上看，这出戏是分为上下两大部分，第一部分从元春省亲开始，包括结社、兴社两折戏；第二部分从宝玉挨打开始，包括衰社、散社两折戏。整出戏可以说是从热热闹闹开始，到冷冷清清结束。元妃省亲是“热热闹闹”的，最后贾宝玉出家，“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是冷冷清清。这种冷、热对比强烈的艺术构思是很有意蕴的，一热一冷，遥相呼应，意味深长。
开场戏“楔子·省亲”的情节设计，是一个非常令人赞叹的奇思妙想。《红楼梦》中为什么要写“元春省亲”，赣剧改编的“楔子”，为什么选择了“元春省亲”开头，罗周是很有想法的，就像下围棋一样，第一个落下的棋子，正是一个大布局的开始。
元妃省亲，在《红楼梦》中是一个很重要的情节，正因为是有了元妃省亲，才有了大观园。正因为有了大观园，才有了那么多精彩的故事。无论是热热闹闹的元妃省亲，还是豪华过费的大观园建筑，《红楼梦》中的描写都深有寓意。青春版赣剧《红楼梦》巧妙地以元妃省亲开始，使后来发生的诗社活动及其故事，都笼罩在一个贵族大家庭衰败这样的背景之下，都笼罩在元妃这位皇帝贵妃的阴影之下，使得年轻人的故事、宝黛爱情及其悲剧，超出了纯粹个人的情感的色彩，更具有深刻的时代和社会的因素。青春版赣剧《红楼梦》，一开场立意就很高，寓意就很深。
《红楼梦》中第一次结社，见于第三十七回，回目是《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苑夜拟菊花题》。这次提出结社的是贾探春。在古代社会中，诗社雅会，主要是男人的事，表现出男人的闲情逸致。现在探春要结社作诗了，既是表现大观园里女孩子们的闲情逸致，同时又是通过诗社活动表现大观园里的女孩子们的才华和高雅的情趣，或者说是一种雅致生活，表现女孩子们的个性自由和青春魅力的释放，这就与男人的结社不一样了。
非常有趣的是，按照规矩，不管男子还是女子，只要结社就要起个雅号，这是规矩。这些雅号既有趣又有深意，这是《红楼梦》中写诗社一个很重要的特点，不是随意起个别名的。这些雅号、别名，都是很有意蕴的。最值得注意的就是宝玉与黛玉的“雅号”别名。
关于黛玉的雅号，探春说：“当日娥皇女英洒泪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她住的是潇湘馆，她又爱哭，将来她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变成斑竹的，以后都叫他‘潇湘妃子’就完了。”大家听说，都拍手叫妙，林黛玉低了头不言语。
罗周在改编中，把贾探春的一段话，凝聚成这样几句唱词：“她住的是潇湘馆，忆娥皇女英洒泪竹斑。她呜呜咽咽，搵不尽涕零沦涟。合着‘潇湘妃子’衬娇颜。众：潇湘妃子？妙妙妙，难得她有那许多眼泪！”
这一段描写真是妙不可言，给林黛玉起了“潇湘妃子”的别名。从表面上看，诚如探春所说，但其中则深有寓意。娥皇、女英是尧的两个女儿，同嫁给舜为妻，后舜到南方巡视，死在苍梧。娥皇、女英去寻找丈夫，知道舜已经死了，就抱竹痛哭，泪染青竹，泪尽而逝。黛玉是一个未出嫁的姑娘，探春却给她起了个“潇湘妃子”的名字，黛玉并没有不高兴，反倒是低头不语。这里，作者正是通过这样一个名字，寓意黛玉与宝玉的关系，寓意黛玉与宝玉的感情，寓意黛玉最后为宝玉泪尽而逝的悲惨命运。黛玉原本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还泪”而来的，她最后也是泪尽而逝的。
说到《红楼梦》中的诗社活动，原本与林黛玉的《葬花吟》没有关系，但一出以诗贯穿始终的《红楼梦》改编，如果没有《葬花吟》自然是不可想象的，而罗周巧妙地从咏白海棠诗的评诗，引到《葬花吟》，这时舞台上出现一个孤独、悲伤、愤懑、不屈的少女林黛玉的形象，也自然就把人们的关注、情绪从诗社里拉出来，而走进了林黛玉的世界。
从文本结构看，全戏以诗为串联，以宝黛爱情为主线，把元春省亲、宝玉挨打、黛玉葬花、宝玉出家等等串联起来，融为一体，在艺术上诗情画意，在内涵上寓意深刻。整部戏不仅表现了宝黛爱情及其悲剧，更是以诗社的活动，包括结社、兴社、衰社、散社为叙事结构，生动而深刻地展现了大观园里女儿们的青春礼赞和青春的挽歌。
赣剧是我国一个很著名的剧种，有着悠久的历史和鲜明的艺术特色，曾创作出许多优秀的剧目。这一次青春版赣剧《红楼梦》改编成功、首演成功，是一个了不起的艺术成就。艺术实践证明，任何一种艺术改编《红楼梦》都是大事，因此这一次青春版赣剧《红楼梦》的改编和首演成功，毫无疑问对推动赣剧的进一步发展，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繁荣社会主义文化艺术，都具有重要的意义。
（作者系中国红楼梦学会会长，青春版赣剧《红楼梦》顾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