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觉得,乡间的有些学问,是让人叹为观止的,嫁接就是一项,它不单是技术,也是艺术。去山里走访,总是能见证奇迹。老乡正在山地里给树木嫁接,坝台上是成片的酸枣棵子。在早的印象,酸枣棵子属灌木。许多年前采访天津的第一批知青,有位老大姐说,他们曾在八仙山发现一株酸枣树,有小腿粗——这就推翻了灌木理论,让那些知青高兴了很长时间。许多酸枣棵子是没有那个幸运的,它们大都生长在山崖沟壑,土质贫瘠,又分蘖得快,总是挤挤挨挨。所以它们年复一年,没有明显的变化。但嫁接以后就不同了,我又一次去山里,偶然撞见了那个坝台,挂了一片大枣。左右打量,搞准了这是嫁接的产物。一片大枣红艳艳地撞眼睛,比寻常的枣子要大上一倍。
在城市生活久了,很多物种都难得见到了。比如君迁子——你对这个称呼可能陌生,它还有俗称,叫黑枣树,这就是大树种了。在山里行走,经常能见到一棵大树枝叶光秃,却落满了黑秋秋的果实,在蓝天底下,让人馋涎欲滴。隔年的黑枣生得牢靠,一冬的北风也没能让它们离开枝条。这时候的黑枣,有些干瘪,反而是脱了涩。用手摩挲一下放进嘴里,别是一种香甜气息,远不是那种加工过的果脯能比。山里的老乡会告诉你,这是废树,一不留神自己长大了。长大了,也没人待见,否则那些果子,怎么会常年挂在枝头。若是年轻的时候有人嫁接,它就能长出大柿子——那些磨盘柿,不通过嫁接是长不出模样来的。这样的修成正果,该是所有树木的愿景。嫁接不只是手艺,是艺术,还是学问。可有这样的手艺跟学问,却不是来自课堂,而是山里人祖祖辈辈在生产中探索出来的。
我在登山的路途,曾遇见一个女人搞嫁接。一把剪刀,一捆胶带,脚下堆放着码子。那是一片小梨树,还没有一人高。酸梨太酸,甜梨太甜。酸梨又称安梨,感冒发烧嗓子痛咬一口酸梨,那叫荡气回肠。近两年疫情,安梨就效力了。这个品种好像只京东一带有,说与南方的朋友听,他们都不知为何物。女人的工作,就是把甜梨的码子嫁接到酸梨树上,搞酸甜中和。后来果然吃到了这种梨子,味道不同以往。那些梨树却已经是爷爷辈了,结的梨子居然可以一半酸、一半甜。原来嫁接也可以在老树的树桩上,锯下老的枝杈,把码子植入皮下,那老树生出新芽,却你不再是你,它也不再是它。
山楂与红果是两个概念。山里的老乡会告诉你,地下扔一颗种子,就能长出山楂树。可你若不嫁接,就是永远的山楂。山楂个头小,颜色稍暗,皮薄肉也薄,最显著的特点,那就是一个字:酸。这样的果子使用的最好方法是切薄晾干,做成山楂片,沏成茶水据说降压降脂。可里面裹着紧致的几个核,想切成片估计也难。可若嫁接一下,就变成明艳艳的红果,个头大,果肉是面的,口感那就不用说了,吃过的都知道。
嫁接的形式多种多样,有穗接,有腹接,不一而足。核桃树娇贵,嫁接的时候得手疾眼快,否则被风一吹,伤口变成黑的,就再难成活。也有嫁接出毛病的。苹果嫁接出了倭瓜味,李子嫁接出了白薯味,一点都不鲜见。下乡去一户农家,女人嘲笑男人的手艺潮,说好不容易嫁接活了一棵树,果子却还不如过去的好吃。背时玩意儿背时运。女人笑骂,却一点不带情绪。很是有些农家,家里的几棵果树就为了看花吃果,不搞经济往来,所以果子长不长,长多少,都随心随性儿。经常听有人这样说,家里吃的,爱长啥样长啥样。
我对嫁接的成果最满意的是杏子。不嫁接的杏子又叫小火杏,山里人剥出杏核,把果肉全部扔掉,餐桌上杏板儿就是这么来的。嫁接出来的香白杏才是杏子中的极品,麦熟的季节正是杏子下树的时节,干渴的秋收中若能吃到一枚杏子,便觉得最幸福的时刻也不过如此。我对嫁接成果最不满意的是梨子和桃子,它们的模样、数量、品种都骇人,却没有哪种能吃出你记忆中理想的味道。我指的,是我接触到的大多数。
我家院子里曾经有一株桃树,那桃子结半枚鸡蛋大小,这就是没有嫁接的缘故。但因为它生在窗前,推开窗子,桃花便探头探脑。那种美艳入梦,梦也是绮丽的。小毛桃开始只有手指肚大,浑身毛茸茸,藏在碧绿色的叶子底下。待长到葡萄大,就忍不住要贪嘴了。那桃核是软的,从里挖出来,在手心搓揉,它便被搓揉熟了,晶莹透明。这个过程,叫孵小鸡,就像有小鸡在里孕育,给我和小伙伴的童年生活增加了很多乐趣。待桃子熟了,母亲总要摘一些分给亲友。很多亲友至今还记得桃子的滋味。但有一样,桃树的寿命只有十年左右,它老了,后继乏力,就生钻心虫了。
榆树和桑树不用嫁接,他们结榆钱、长桑葚,都还是地老天荒的味道。栗子树也无需嫁接,最近这些年,政府倡导规模经营,经常看到山坡上栗树成林,它的滋味也没怎么变。两天前又跑了次山里,见老乡把树墩蒙上塑料薄膜做木本,植入的码子已经发芽了。放眼整个山坡,都是核桃树。便疑心这是要嫁接核桃了?
但也未必。老乡会在园子里种一棵新鲜的果树,留给自己吃。
(作者系全国政协委员,天津市作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