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有一年春节期间，我和中国舞协的同事们一起去看望陈爱莲老师。路上堵车，当我们到达爱莲舞蹈学校时，她刚练完早功，正从教室走回住地。记忆中那个冬日的阳光特别明亮，洒在从远处走来的陈爱莲身上，色彩鲜艳的大披肩衬托着她轻盈的步履，这哪里像一个年近八旬的老人？

于是，大家纷纷打趣她说：“这是谁啊？才刚刚18岁！”

她笑着回答：“舞蹈就是我的‘长生不老药’！”

陈爱莲从艺70年，天天坚持练功，从未间断。舞蹈，就是爱莲老师的生命！生命不息，舞蹈不止，已经成为她生命中的执着追求。

“谁是全世界年龄最大的专业舞蹈家——中国人。”陈爱莲生前曾多次对我说，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要为中国舞蹈人创造这项世界纪录。

爱莲老师告诉我，世界著名的古巴芭蕾舞蹈家阿莉西亚·阿隆索19岁时眼睛几乎失明，但凭借着顽强的毅力，她一直活跃在舞台上，直到古稀之年。

“全世界的职业舞蹈家，大概没有谁能够再超越阿隆索了。”爱莲老师每每说到此事，眼睛里都会闪耀出一种令人感动的目光。而此时，她也总会骄傲地看着我说道：“破纪录，你要信我！”

是的，我信她！

不论多大年龄，在许多重要场合，陈爱莲都一直坚持自己参加表演。在中国文联每年举办的百花迎春联欢晚会上，只要有机会，她都会和年轻的舞者们一起奉献舞姿。她将舞蹈的状态保持得那样完美，甚至还以80岁高龄参加湖南卫视《舞蹈风暴》中的双人舞，在高难度的托举技巧中塑造繁漪的动人形象……这一切都让人们相信，陈爱莲就是那永远不老的“东方舞蹈女神”。

2020年，我们正筹划拟于2021年举办舞剧《红楼梦》诞辰40周年纪念演出，这样，陈爱莲先生就可以在80岁的时候演出全本舞剧《红楼梦》，超越古巴的阿隆索，创造世界奇迹，而我也相信，那时候陈爱莲一定还能饰演林黛玉，给大家一份惊喜。然而，这场筹划竟然最终成了遥不可及之梦，听闻陈爱莲病逝那一刻，《红楼梦》里写黛玉之死的词句涌上心头：香魂一缕随风散，愁绪三更入梦遥……

舞神与世长辞。弥留之际，她的头脑是清醒的，一定是预感到大限已到，于是她让家人给她穿上了表演《春江花月夜》的那套服装。得知此情，我心中大震、大痛，禁不住潸然泪下。爱美的爱莲老师，走到生命尽头，心心念念的还是她的舞蹈艺术，穿上那套舞服，是她愿意留给人世间的最美印象。

这是一种怎样的人间大爱之情啊！她爱美，因舞蹈而追求艺术之美丽形象，也因自己的美丽而让中国古典舞散发耀眼的光辉；她爱美，所以勇敢地用一生挑战舞者艺术生命的极限，又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勇敢地迎接生死转换，凛然无畏地、极其坦然地告慰天下——东方舞蹈女神之美永恒！

陈爱莲爱美，更是心存善念之人。她所塑造的艺术形象，早已家喻户晓，人见人爱。然而，她生前创办了北京市爱莲舞蹈学校，特别招收贫困山区和少数民族地区有舞蹈天赋的孩子，并且伸出热情之手给予帮助，减低甚至完全免除贫困地区学生的学费、杂费以及伙食费和住宿费等。资料显示，10年的时间，陈爱莲老师资助贫困学生的费用高达100多万元，她默默地开拓性地做着舞蹈慈善，却从来不事张扬，因此很多人并不了解。

2019年7月1日，陈爱莲入党的消息不胫而走。80岁高龄加入中国共产党，这让很多人非常动容。我向她表示祝贺，她非常真诚地对我说：“从我写下第一份入党申请书，至今已经快60年了，入党，是我一生的梦想，因为是党把我从孤儿院里救出来，也是党引领我踏上舞蹈之路的。我尊敬党、爱戴党，尊崇中国共产党人的使命与担当。”听着她的话，我慢慢理解了她的为人处世之道——人生当有所作为，坚定目标，坚守信念，矢志不渝，坚持到底！

作为舞蹈家努力创造经典艺术形象，她是如此；作为舞蹈女神一生爱美，她是如此；作为一个新中国培养起来的舞者在追求信仰、真理和理想的问题上，她更是如此。美、善、真，至此融合为一。

陈爱莲追求舞蹈艺术至高境界的个人梦想，随着她的逝世，就此终结了，这实在令人洒泪痛惜。泪祭陈爱莲，追思其人其事，我不禁扪心自问：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陈爱莲和那一代舞蹈家们所探索的中国古典舞艺术，没有理由停止发展。真善美合一的境界，谁来认同？时代的创新舞步，谁来接续？吾辈当深思！

（作者系第十一、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中国舞蹈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