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1月,我从部队复员回到了阔别6年的老家。荣归故里的新鲜感过去后,我被留在县委宣传部新闻报道组工作。
做新闻报道工作可以经常回家。有一天,我从县城回来,突然发现父亲母亲做饭时,对我格外加了心意:哥哥嫂子和还在念初中的弟弟吃的都是红薯面做的“胶皮窝头”,给我吃的却是玉米面的金黄窝头。这怎么行!我当兵就是为了让父老乡亲有好日子过,怎么自己一家人吃饭还给我搞特殊?不由分说,我抢过黑得像胶皮似的地瓜面窝头,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为了尽快适应农村生活,同时不让家人再为我“搞特殊”,第二天,我便背上粪筐,像模像样地下地干活儿。那个时候,农村盖房都是土坯房,开春之后,许多人家都急着盖房搭屋。和大家聊起来才知道,春天是盖房的大好时机,雨水少,脱坯易干。我和父亲说起这件事,父亲说:“咱也该推土脱坯了,你都二十三岁了,也该盖房了,到秋天给你把婚事办了。”我理解老人的心情,于是推起手推车,每天起早先推几车土,只用三天,就推够了脱坯用土。
脱坯盖房这活计,在庄户人家心里有着特殊位置。它就像燕子衔草垒窝儿,只有把窝垒好,有了安身立命的资本,才能娶妻生子,赓续家业。一个半月之后,天气开始转暖,有些要脱坯的人家已经开始“洇池窝”——就是将准备好的黄土从中间挖一个坑,先不断用水浸泡,待其里里外外都浸润得差不多的时候,撒上麦秸,然后赤着脚反复踩踏,还要用镢头将土搅拌得不稀不稠,均匀适中了,就可以开始脱坯了。
太阳快落山时,我把挂在屋檐下的坯模取下来,拴一根长绳泡在井里。这个制坯模具是我当兵之前拆西厢房时,用那架老榆木房梁的木板做成的。脱坯前放在水里浸泡一下,用起来滑膛、不粘泥。我把晾晒土坯的场地打扫了一下,喷上一遍水,放好模具开始脱坯。两个弟弟抬着泥兜子,往我掌控下的模具里倒放,我不停地用泥板将其抹得平平整整,有棱有角,然后用犁锥子从模具内框划一周,提起模具,一个一尺半长、7寸宽、4寸厚的土坯就算完成了。
随后,一个接一个的土坯被整齐脱出,像排列整齐的仪仗队。父亲看我累得直不起腰,让我歇会儿,我又坚持脱到整100个才休息喝茶。在一旁帮工的人都说:这小子真不愧是当过兵的人,出去这么多年还能脱坯,不赖。听着乡亲们的夸奖,我心里甜滋滋的,想着没给咱解放军丢人。
这段从脱坯到盖房的经历,让我很快重新适应了农村生活的环境,也得到了父老乡亲们的肯定。后来有机会推荐上大学,我获得了全公社唯一的名额参加了当年的考试,并录取到曲阜师范学院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深造。入学前的一段时间,我仍然没事就找队长继续要活干,村干部让我跟着两位“高手”学习开“195”马力抽水机。也就是那段时间,我又掌握了不少劳动技能。
如今再回首过往,故乡的土坯房给我留下了太多深刻的印象,它很简陋,砖做牮,坯垒墙,门窗窄小,用毛头纸糊的窗户,很容易让人想起原野上孤零零的小屋。但这种用土坯垒墙的屋子,冬暖夏凉,保温效果很好。让我在塞外高原大雪纷飞的暗夜进行夜间训练时,总是想起老家土屋里的土炕,烧得暖和温馨。而一想到这些,身上就觉得增添了热量。故乡的土屋养育了故乡的人,让我们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从偏僻的乡村走向大千世界的角角落落。
如今,经过几十年的持续奋斗,农村的面貌早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鳞次栉比的小楼和瓦房,成了村民居住的基本保障。当年我亲手盖起来的小屋,也被改造成了一处供乡亲们读书学习的公益书屋。每当看到孩子们来书屋学习,我就有说不出的高兴。
土屋没有了,但我依旧怀念它。因为如果没有它,就没有我“穷则思变”的大胆设想;而由它“变身”的书屋,也让我有了为乡村振兴助一臂之力的阵地。
(作者系第十三届全国政协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