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版:教育在线

湖北汉川行:一个外地儿媳的观与感

本报记者 贺春兰

《 人民政协报 》 ( 2024年02月21日   第 11 版)

先生家所在的村庄如今成了干净清爽的街区,路边小楼墙壁上标识着关于孝廉、家风家教的文字和图画。 贺春兰 摄

今年我和先生回他的故乡湖北汉川老家过年。因为南北巨大的生活方式差异,尽管曾十多次踏上那片土地,依然有“回乡情更怯”的好奇。加之研究背景和媒体职业的缘故,多有在参与中观察的意思。

1 城镇化带来的变迁

从北京西站开始,我和先生已经很是感慨了。西站人流有序,还特别安排有爱心通道。今年湖北冻雨,本以为车站拥挤不堪,滞留很多旅客,更担心千里冰封可能带来的安全问题。而眼见的事实是,一路畅通,只4小时便从北京到了汉口,再半小时便到了汉川。听说汉川有两个高铁站,一个已经开通,一个正在建设,其中有一个便在先生的家门口,回程时我们便选择了从先生家门口直达北京的高铁。而之前我们每次回先生家,大约需要12个小时。

1996年夏,我第一次来到先生家——湖北汉川汈汊湖区域离县城4公里的小村庄长乐村,这里的人们穷得超出了我的想象。很多人家里堆放着干柴,靠烧柴做饭,靠压井取水。看不到任何吃穿用度之后的物质剩余。

近30年之后的今天,家家户户通了煤气和自来水,多数家庭盖了3层的高楼,门前也多见车棚和私家车。据介绍,近百万人口的汉川目前已经升级为市,因为市区拓展,先生家所在的汈东农场变成了市中心区域的一个街道办事处。门口还见整洁有序的养老院和社区卫生院。同样见证时代印迹的是画在楼墙外面的倡导良好家风和廉洁文化的宣传画。环保的成果也清晰显现:道路清洁,家家户户门前放着用于垃圾分类的垃圾桶。

先生姊妹仨,弟弟妹妹两家都有了自己的独栋小楼,楼旁有半亩小园子,里面种着桔子树和各种蔬菜。因为城镇化,前几年土地被大量征用,弟弟妹妹也都仅有少量土地需要耕种了。甥侄们接受了高等教育,在大城市工作生活了。

2 年俗:尊长敬祖

在巨大的时代变迁中,我发现,当地百姓依然执着地坚持着当地过年的传统风俗。而在系列有关“年”的风俗中,敬祖占了很大的篇幅。

大年三十吃年饭是这里一个很重要的仪式,通常要做上一桌丰盛的美食(有米丸子、排骨藕汤和当地人最爱吃的时令蔬菜炒红菜苔等)。年饭时,会叫了门口的亲戚和家人同坐,也要燃上香,烧上纸,邀请祖宗回来一起“吃”。

而大年初一晨起则要第一时间到祖辈的坟地祭拜。即使年三十看春晚熬到深夜,先生也还是会早早起来,和弟弟、侄儿一起赶到坟地悼念祖辈。因为妹妹的婆母于去年去世,我们大年初一还特地赶到妹妹家里“吊清香”——客厅里挂着老人的遗像,周边摆放着菊花,一波波的亲朋到来后先行鞠躬叩拜,以示悼念。

据介绍,“吊清香”是这里的一项传统习俗。倘若家里有新去世的老人,在第一年春节,要举行一场比较盛大的仪式和聚餐。

在我看来,这些风俗起到了颇为有效的凝聚宗亲的作用,对儿童,也颇有教化的意蕴。正是这样的悼念回望,一次次地提醒后辈敬重自己的祖宗。或许也意味着今人对自己生命本源的探寻。我这次回到先生的故乡并将所见认真地记录,有一个心愿便是帮助未能回来的女儿再次寻根。

在“吊清香”这样的习俗中,在朴素的悼念后,亲朋好友通常会有一顿大餐。聚餐中,我曾试图阻止先生连续不断地接过亲朋递过来的烟酒,先生告诉我,这是乡里乡亲在以他们的方式表达“尊重”。许是深受儿时的影响,先生回到家乡,会深度融入这些礼俗中。而站在边上的外甥和侄儿几乎烟酒不沾了。

在我进行这些参与性观察的时候,手机上看到关于90后年轻人群体中“断亲现象”的报道正冲上今年春节的新闻热搜,大意是说,因为三观的不认同、地理空间的距离和生活方式的原因,今天的年轻人对与二代之外的亲戚联系已经越来越没有兴趣了,甚至索性选择了常年不联系,网络上将这些现象称之为“断亲”。

就我的观察,这样的被祖祖辈辈坚持了多年的习俗确实影响甚至塑造了年轻一代尊长敬老的人格,我在先生几姊妹和甥侄辈儿的身上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但在传承的同时也确实需要做些适应年轻一代生活方式的改造了。否则,年轻人仅仅因为对健康的顾虑而拒绝参与也是很有可能的。

3 家风:勤俭持家

一辈子勤劳持家的已经年近80岁的婆婆拒绝了我作为外来者的参与,依然如往常一样,一顿接一顿地端出她的拿手好菜——煨鸡汤、红烧才鱼片、鲜肉汆粉等等。

为了保持鸡汤的浓度,婆婆控制着水的量,坚决不肯多盛上一碗。她和公公总是要看着客人或者孩子们吃饱吃好,才肯自己动筷。尤其是婆婆,即使年节里,也总是最后一个吃饭。

面条在这里是很边缘的存在,偶尔作为早餐吃一次。来自面食故乡的我喜欢在面条里多放点菜,且基于健康理念希望少盐少油。但,许是觉得儿女归来的时间实在太有限,婆婆如同招待客人般的热情。先生解读说:面条里只能有肉而不能用菜来“作假”,正如“递烟敬酒”意味着尊重一样。

从十年九旱的豫西丘陵地带到一马平川多水的湖北,于我而言,有诸多舌尖上的冲突和礼俗上的大不同。我每每在心里提示自己:入乡随俗,公公婆婆的吃苦耐劳让人尊敬,对他们善意的坚持也多些理解和尊重吧。

确如《乡土中国》一书在描述我国乡土社会时指出的,这里的人们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没有出来过,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于是,习惯了经验和传承。

婆婆已经明显驼背,但在我看来,其内在的生命状态一点不老。她依然爱美,头发烫了满头的卷,染得黑亮。手里的活计一直不停歇。有天我见她戴着蓝色护袖,将垃圾桶放到一辆小三轮车上,然后迅捷地翻身上车,说要到指定地点去投放。从小丧母、一辈子逞强的婆婆仿若迎来了生命中最好的时光,她想要干得更多。

1942年出生的公公命运多舛,虽遭遇了多种重大疾病,仍极其幸运地活到了现在。他5岁时父亲去世,20岁时染上了严重的血吸虫病,但得遇外地过去援助的医生,摘掉了脾脏得以存活。7年前我们接他来北京小住时发现了肝癌,幸得及早干预。此次回家再见,依然欢快。他常年精耕细作自己的菜园子,近几年心衰严重,才肯停下。

在家几天观察,先生一家,本分勤劳,多动而少语,很少听家庭成员间诉说衷肠,但自有默契和温情。因为对礼俗的高度尊重,宗亲间也多有联络。

4 和侄儿约定:要找到梦想哈

考虑到小侄儿正处立志的关键年龄,走亲戚途中我特别和小名叫憨憨的在当地一所私立学校上小学6年级的侄儿(弟弟家的第二个男孩儿)攀谈。“跟我到北京去吧?”“不,我要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喜欢学校吗?喜欢。”“放假时候特别着急回家还是想待在学校?”“想待在学校。”“因为回家没有小朋友玩。大家都在自己家里不出来。”——虽然憨憨很爱爸爸妈妈,但因为没有同龄小朋友玩,即使两周才有一次回家的机会,孩子还是想呆在学校。我很是有些不解。

据憨憨介绍,学校里体育课多能保障,还有他特别喜欢的钢琴课。每天半小时的读书在学校也已经成为常态性的要求。

“憨憨,告诉我,今天一天,你听到的有意思的事儿有哪几件?”“和您聊学校生活,听哥哥讲自己和女朋友的故事……”迎来送往的间歇,我有意识地对憨憨随机提问,小憨憨充满好奇心、思维敏捷亦颇能专注地倾听。

“当我再回来的时候,要找到梦想啊!”我和憨憨约定。他很坚定地点头。第三天,送我们走的时候,弟弟说:“不知道那天你们一起走亲戚时,发生了什么事情,憨憨回来主动提及,以后回家不玩手机了。”

我知道,多少人曾经如先生一样,因为少年时代对外面世界的一种模模糊糊的向往,被点燃被唤醒,从而要到远方去追逐梦想。想必憨憨的内驱力因为我们这次的对话得以萌生。

憨憨描述的那些回家不肯出门的孩子可能如憨憨一样曾经沉迷在手机的世界里。而大人则在忙活,抑或是在麻将桌上消磨时光。在汉川,成年人聚到一起打麻将是常事儿,这次春节,年近90的姑父就曾告诉我,自己每天都会特别去到村里的麻将中心打上几轮,“因为能够锻炼脑子还开心。”对老人来说,用脑、社交、娱乐,打麻将确实是个利于健康的选择。而在外界就父母的高质量陪伴对孩童成长价值多有发现时,父母忙于工作挣钱抑或沉溺于麻将中而疏于带孩子的情况在汉川非常多见。

5 离别与牵挂

“这次闺女回来能陪伴我们10天呢!”收到女儿从北京发去的短信,正在家里走亲戚的表弟兴奋得跳了起来。面对游子返乡,无论是公婆还是表弟,孩子们几天的陪伴对父母而言已经是极珍惜的存在,足以安慰他们曾经的辛劳养育和奋力托举。

“什么时候回来呢,爷爷还能在有生之年再见到你吗?”和孙女的越洋电话中,爷爷这样问。爷爷一直在电视中关注着国外的动静,惦记着孙女的安全。奶奶则常在侄儿们美滋滋地喝着自己亲手温的鸡汤时慨叹孙女不能享用。女儿有段讲宋朝文化的视频,是用普通话特别录制给藏区孩子们的公益讲堂。我特别播放给公婆——两位老人盯着女儿的头像,用手在屏幕上摩挲着。“说的是英语吗?”看了半天,奶奶突然发问——我以为他们听进去了,却原来他们只顾盯着视频中的孙女,对“说了什么怎么说的”完全不敏感。

又一次离别的时候到了,婆婆准备了很多让我们带走的美食——米丸子、炸藕合,腊鱼腊肉和豆皮子。“嗨,怎么像嫁姑娘似的!”婆婆感慨。我没有特别回应,也不敢面对老人的眼睛。今天也做母亲的我已经能够深刻体会亲子离别的痛苦。

离别时刻越来越近,先生特别陪老父亲抽了一支烟。平日不支持先生抽烟的我,甚至认为,只有借助这根烟,才能再合适不过地传递父子深情。

这几天,我特别观察了二老的生活起居,特别给他们网购了洗澡用的椅子、坐下起来可以借力的拐杖等助老生活器材。

其实,今天的我们,和我们的父母辈一样,即使面临着一次次离别的痛苦,即使并不求从子女处得到什么回报,依然会坚定地送子女远行。而大多数身处农村的中国父母,勤俭持家,少有假期少有享受。穷尽他们一生的力量,一代代地托举下一代的成长,而我们,能够反哺回馈给他们的实在太少。

6 后记:我们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手机上看到一则关于“外地女婿”的短文,我哑然失笑。那些听不懂语言装着微笑点头在村子里好奇转悠的日子我也曾多次经历。而一次次地深入,则让我不仅仅听懂了湖北方言,而且深刻体会到:可怜天下父母心,不同生活方式的背后,是南北同理的激荡在父母儿女心中的澎湃亲情。

和先生成家近30年来,我曾经十多次随先生回到他的家乡——湖北汉川。目睹了这个百万人口的小城和一个普通农家的变迁。今天就物质生活而言,城乡差别已然不大。但是,物质富足之后,老乡们要过上美好生活,还需要观念上的转变。特别是今天,老乡们的生产方式已经变了,不再有重体力的劳动,但生活方式还少有变化。少体检少锻炼,依然保留着多油重盐的饮食习惯,还有表示尊重的递烟端酒的习惯。而家庭教育在这里,还没有进入老百姓的生活议程。

从教育到健康,这次汉川行,让我想“行动起来,以观念引领反哺家乡亲人”的冲动愈加强烈。返程途中,我和先生、表弟们商量,既然我们的女儿可以在美国给我国藏区的孩子们开设空中课堂讲中国文化,我们这些接受了高等教育,得风气之先的游子们,在顺应习俗的同时,也应该能够通过远程的方式,在孩子们的教育上、在健康生活理念上,给乡亲们带去更多积极的影响。

2024-02-21 本报记者 贺春兰 1 1 人民政协报 content_57507.html 1 湖北汉川行:一个外地儿媳的观与感 57,507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