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张骞墓发掘后,西北联合大学在遗址旁设立了《增修汉博望侯张公墓道碑记》。发掘主持者徐旭生、何士骥等学者,在公开刊文中将发掘张骞墓称作“整理”张骞墓。相较扎眼的“发掘墓葬”,“整理墓葬”似乎较容易为公众所接受。
从“发掘”到“整理”“增修”,一词之差,显示在此次发掘的学术工作之外,还有着一波三折的公共考古历程。
发掘前的公共宣传
民国时期,张骞墓始终有张氏后裔保持香火祭祀,且受到当地群众和往来商旅的祭拜。由是,徐旭生等学者用“整理”代替“发掘”,主要是顾及张氏后裔以及当地群众的情感。毕竟一旦科学考古“发掘”到自家祖坟,总是引人不快,而自古民间素有整修祖茔的做法,以“整理”“增修墓道”的方式开展发掘,能够一定程度上安抚张氏族人的情绪。
为谨慎起见,何士骥等西北联大学者没有直接开展发掘,而是先清理调查墓前的石刻。
在此基础上,西北联大积极开展公共宣传,介绍此次考古工作。其一,何士骥等学者在清理墓前石兽时,专门为石兽垒出石座,向公众展示其考古工作旨在保护张骞墓。其二,清理墓前石兽的调查报告指出,当时所以认定此墓系张骞墓,主要根据清乾隆时期陕西巡抚毕沅的考订,但毕沅的结论只依据有限的传世文献。如需证明此墓确系张骞墓,则需要“揭开各个墓门,作全部之清理”“以不动原物,仅加扫除为原则。”如此一来,发掘工作不仅无损于张骞墓的威严,反而有助于打消坊间传言。其三,西北联大计划在发掘张骞墓后设立博物馆,最大限度发挥张骞墓的社会意义,特别是“于今日一致唤醒民族意识,对外实行抗战之际,必有极大之裨益”。
与张氏后裔的交涉
1938年8月14日,西北联大校方专门招待张氏后裔中最为年长的张林庵,劝说其同意发掘。在此方面,何士骥等学者做了三方面的工作。首先,极力褒奖张骞的历史地位,称其为“民族英雄”“东方之哥仑布”。其次,从张氏后裔的立场出发,解释整修张骞墓的必要性。因清理墓前石兽时发现雨水冲刷的洞,周围“封土,至为虚松,有一推即倒之势”,因而“整理”能够避免“不肖之徒,妄自出入,擅加损毁”。再次,保证张氏后裔全程参与张骞墓的“整理”工作。
8月18日,何士骥的考古引路人、北平研究院史学研究所所长徐旭生到达城固,指导张骞墓发掘。徐旭生一到城固,就专程拜谒博望侯祠,并会同西北联大学者及城固县官员再次会见张氏后裔。经过前期的说服,张氏宗人对发掘工作“无异言”,仅表示“近日有人(或系联大学生)到墓上,窃取券砖,要求出示禁止”,对此城固县及西北联大表示同意。
窃取墓砖,对于张氏后裔而言是玷污先祖,而在徐旭生等学者看来则是破坏墓室的完整性。公众与考古学家两方虽然出发点不一定相同,但并不妨碍其达成谅解乃至共识。
发掘开始前的仪式
1938年8月24日,发掘工作开始。与其他考古发掘径直开展学术工作不同,在张骞墓正式发掘开始前,西北联大专门举行了公祭博望侯的典礼,“张氏后裔及张氏戚友数十人俱郑重参加”“并备鼓乐礼祭”。典礼按照张氏后裔、国立西北联合大学及城固县政府、西北联大历史系考古组、国立北平研究院史学研究所的顺序,分别向张骞墓致祭。
典礼“礼节隆重,鼓乐严肃,参观者亦多肃然起敬”“颇能引起一般社会对于乡贤之注意,故前往参观者,千百成群,络绎不绝于途”,甚至于“墓前及四围无隙地”。群众的围观,使考古工作现场变成一个爱国主义教育的课堂,此前在报刊上有关宣传,得以更为直观的方式展现在公众面前。
发掘现场的冲突
发掘中,张氏后裔每天亲临现场,与学者一道参与相关工作。徐旭生根据此前的发掘经验,判断张骞墓发掘“非十数日不办,而墓门高可及丈,又出余等意料外。”对此,张氏族人失去耐心,“提出抗议”。经过徐旭生等人“解释训谕,婉抗交施”“彼等始允开墓门,去土入观。”27日晚,墓室外围砖被移去一部分,普通人可以“附身入墓”,但徐旭生则坚持“必去至如余身量之人可不俯身即能入始止”。在徐旭生的反复劝说下,张氏后裔同意打开墓室。
虽然27日白天徐旭生对张氏后裔反对打开墓室颇为不满,但在27日收工后,徐旭生独自一人在寓所,做了彻夜反思:“以学术言,吾侪有十分理;以人情言,张氏理由亦颇充足”“当学术与人情冲突时,只有取决于政府之法令。”
由于当时负责认证发掘资质的“中央古物保管委员会”已于抗战爆发前停办,徐旭生等人的发掘无法获得法律上的认可,“故此日张氏如果阻止发掘,吾辈实无办法”。换言之,徐旭生认为科学发掘固然重要,但并不能简单粗暴地以科学否定公众的朴素情感。考古发掘必须直达生土层,亦即将墓室一层层全部揭开,如此一来,势必严重伤害张氏后裔的情感。
故此,徐旭生决定“今日吾辈暂如张氏意,上面取土一层,入各室内一探规模,以为下次工作之预备,下层一切不做,亦未始非善法。”
次日,徐旭生先后征求了许寿裳、周国亭、何士骥等学者的意见,决定发掘到此为止。9月2日,经与张氏族人商议,决定封墓。
发掘后立碑纪念
发掘结束后,除学术方面继续开展出土文物整理外,徐旭生等学者仍持续开展公共宣传。
9月12日,徐旭生、许寿裳、何士骥,以及胡庶华、黄文弼等学者参加封墓纪念仪式。10月2日,徐旭生、何士骥与黎锦熙、吴世昌等学者专门开会讨论为张骞墓立碑,决定在碑上镌刻西域图、补校《张骞传》,以及吴世昌撰、黎锦熙书的碑文。由于发掘工作显然已经不止于“整理”张骞墓的外部,为名实相符,碑名将此次发掘定位为“增修张骞墓墓道”。
纪念碑碑文不仅向张氏族人及公众解释了此次发掘的意义,特别是突出了激励各方爱国热情的意思。第一,相关工作有助于保护张骞墓,西北联大在发掘后为张骞墓“鸠工培土,重加封植。”第二,发掘中在“散乱陶片中,间有‘博望’汉隶,尤足证为张公原墓为无疑”。第三,也是最主要的,时值抗战国难,张骞所代表的尚武精神“能御侮图强,货殖恣所取给者,胥有赖焉”,因而,发掘张骞墓有助于“立懦振颓,完复兴之大业”。
值得一提的是,西北联大还计划“征收附近地十余亩,建议由西北师范学院在彼间办一博望附属小学,并附设一西域园,将可考从西域移植之植物,如苜蓿、蒲桃、石榴之属,尽量种植。”虽然此后囿于客观条件,此议未能实行,但这一设想已和今天公众所熟知的遗址公园颇为相似。
张骞墓发掘的公共考古意义
从考古学史的角度来看,张骞墓发掘的学术成绩相对有限。即便是那枚有“博望”字样的陶片,徐旭生与何士骥都持谨慎怀疑态度。另据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刘瑞考证,此张骞墓并非张骞之墓。
张骞墓发掘所以被反复颂扬,更多源于其成功的公共考古实践。徐旭生及西北联大学者用“整理”替代“发掘”,起初不免是回应公众忌讳考古发掘的无奈之举。但在实践中,盛大的整修张骞墓仪式,吸纳张氏后裔参与发掘工作,在发掘后为张骞墓厚培封土、增立纪念碑等方式,不仅起到了调和科学发掘与公众情感的作用,更让公众身临其境地体会到张骞墓所承载的民族精神。
基于张骞墓发掘中的公共考古,张骞墓的关注度得到了大大提升,成为公众缅怀民族英雄、树立抗战必胜信心的公共文化场所。
时至今日,《增修汉博望侯张公墓道碑记》历经近百年风雨,仍矗立于陕西省汉中市城固县饶家营张骞墓遗址,默默诉说着张骞出使西域和西北联大师生学术救国的故事。
(作者单位:西北大学历史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