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华夏副刊

忆马王堆素纱单衣的复制

金云

《 人民政协报 》 ( 2024年06月25日   第 12 版)

▲马王堆汉墓中出土的素纱单衣(局部),总重仅49克。

这几天,湖南博物院首次展出了马王堆曲裾式素纱单衣,成为文博界的一件大事,让我回忆起我们曾用十年时间复原仅有40多克重的素纱单衣的经历。

在历史的长河中,每一件文物都承载着民族的记忆,每一次复原都是对过往的深情回望。回望这件国宝级文物的复制之旅——素纱单衣,它不仅是一件服饰,更是一段跨越千年的文化传承。

缘起:尘封的记忆

1972年,湖南长沙马王堆汉墓的发掘震惊了世界。在这座汉代贵族墓葬中,一件轻如蝉翼、薄如云雾的素纱单衣静静地躺在尘封的岁月里,它的出现,如同一道穿越时空的光芒,照亮了古代丝绸文化的辉煌。

这件素纱单衣,身长128厘米,两袖通长190厘米,总重仅49克,其轻盈与精致,让人难以置信。它不仅是一件服饰,更是古代缫丝、制纱和提花织造工艺的集大成者,是中华民族智慧与审美的结晶。

挑战:素纱复制的艰难

然而,要将这件千年前的艺术品完美复制,谈何容易?

1985年初,我有幸在全国丝绸文物调研中,考察了“素纱单衣”,对其原材料、织物组织、规格和外观效果等,进行了较为仔细的分析、记录。并在之后的两年里,尝试着进行初样的复制。利用当时市场上最细的14—16旦尼尔蚕丝线,装机织造,制出密度比相当的素纱。由于丝线较粗,透光性差,加上服饰结构不清,绒圈锦用织锦替代等原因,第一件“素纱单衣”复制品重达103克,但取得了初试经验,为继续研制奠定了基础。1988年,以丝绸文物复制基地的名义,向国家文物局申报了“素纱单衣研究复制”项目,并得到国家文物局的批准,从此,我为这一看似简单的项目陆续做了8年的努力。

纱单衣的细丝纤度仅为9—11旦尼尔,而现代蚕丝的纤度远高于此。我们开始了漫长而艰辛的探索。

大家肯定想不到,我们是从养蚕开始的,培育古代蚕个体相当的“小蚕”。

经过两千多年的生物进化和人工培育,现代蚕的个体比古代要大得多,吐的丝自然也粗得多,一般在3旦尼尔左右。若用三粒茧缫丝,均度很难控制精确。当时我们担心的最主要还是重量,由于形和质的差异,我们如果制出同等粗细的丝可能就要超重,所以丝纤度要取其下限,又不出底线,这就要求缫丝的均度差小,多则增加重量,少则不合标准。我们将素纱细丝的均度设计为9.7旦尼尔,上下差在0.5旦尼尔之内。

客观地说,古人制细丝并不难,因为那时的茧小,纤度差自然小,这就要求我们的攻关工作从养蚕开始,将现代的“大蚕”养成古代的“小蚕”。

在桑蚕研究人员的帮助下,经过数个春秋的努力,才培育出与古代蚕个体相当且品质优良的合格蚕茧。按王孖先生的指导,进行了活缫取丝,即在蚕成茧后和出蛾前的短暂时间内活茧缫丝,以避免烘茧对蚕丝的影响。我们制丝是用5粒茧缫丝,每粒茧纤度在1.9旦尼尔左右。后经苏州丝绸科学研究所理化试验室检测,报告数据为纤度9.9旦尼尔,抱合力91(次),单丝强力36.1cN/根,单丝断裂伸长率17.0%,基本为3A级优质丝,达到了可做降落伞的高级丝质标准。而接下来的织造过程更是充满了挑战。

素纱的织造需要极高的技艺,每一根丝线的张力、每一次打纬的力度,都需要精确控制。首先是丝细而收幅很大,收幅直接影响到幅宽和经密。解决方法一是减少托纬的力度,不拉边。二是加幅撑。设计出一种可调节的宽口幅撑,针头细密,使纱边承载力加大,并同时用两根幅撑交替使用。为更贴近梭口撑边,幅撑用在正面,以避开与底条碰撞。其次是纬密的控制,素纱线细框轻,打纬力全在手感控制,同时配合眼睛观察,先确定伏框打纬的纱料密度,按此密度练手眼,我们团队经过不断摸索,反复试验,终于在织机上织出了与原件相似的素纱。

突破:绒圈锦的秘密

然而,素纱单衣的复制并非只有素纱这一部分。衣领、袖口和边缘的绒圈锦同样至关重要。绒圈锦是一种以多色经丝和单色纬丝交织而成的织物,其表面的矩纹图案呈立体环状圈绒,放大了看就像洗脸毛巾一样的圈绒,是我国最早出现的圈绒组织。

我们在复制绒圈锦时,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尝试了多种材料作为假织纬,最终选择了马尾,因其细且不均匀的特性,能够织出高低错落的大小绒圈。绒圈锦的织造工艺要求很高,提花织造要上下配合。提花要重花高起,轻花低起,张力过大断(经)头率会增高,所以要控制好提纤的运动范围。织造取锦面向上,手脚并用。基本组织由脚操作范子开口织地纬,花组织由提花开口织入假织纬马尾。马尾粗细不均,打纬力控制要灵活掌握,使纬密精确。绒圈锦是我国最早发明的绒类织物,是纹锦的重要发展,使织锦真正有了“锦上添花”的绚丽效果。

完成:文化的传承

我们在不断地研制纱料绒圈锦的同时,成衣制作也在展开,并得到了王孖先生、王亚容老师的直接指导。王孖先生为我们仔细讲解了素纱单衣的结构、裁剪、缝制的方法,专门制作了一个纸质立体模型,供我们学习研究。由于纱料较珍贵,一开始我们用纸做,然后用布做,在弄清楚结构后,才用素纱料做,做了改,改了做,也不知做了多少次,王孖先生比较满意的一件是在北京做的,重64克。当最好的纱料研制出来时,王孖先生的身体已经不太好了,是王亚容老师带我和两个助手去长沙,对照原件最后一次缝制成衣,做完后称重为49.5克,基本达到了复制研究目标。这一件复制品在多方面都非常接近原件,王孖先生曾打算进行项目鉴定,后来诸多原因没有进行下去。

素纱单衣研究复制至今已近40年了,这件复制品不仅是对古代工艺的一次成功复原,更是对中华民族文化传承的一次深刻致敬。它让我们得以一窥古代工匠的精湛技艺,感受到那份对美的追求和对技艺的执着。

意义:民族的史诗

素纱单衣的复制之旅,是一段跨越千年的文化传承,是一次对古代工艺的深情回望。它不仅让我们见证了中华民族的智慧与审美,更让我们感受到了那份对文化遗产的尊重与传承。

今天,当我们再次凝视这件素纱单衣,我们不仅看到了一件服饰,更看到了一个民族的骄傲与自豪。它静静地诉说着一个古老民族的故事,让我们在历史的长河中,找到了自己的根与魂。

(作者系中国工艺美术大师,云锦非遗国家级代表性传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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