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没想着要出文集的,总觉得这是以后的事。以后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可经不起撺掇、鼓励,还真要出了。整理稿件过程中,又觉得诚惶诚恐,便一拖再拖。
我十五六岁时,受当时青年人都爱文学的风潮诱惑,凑热闹,一头扎进去,就再没出来过。开始写小说、散文,也发表了一些,都在小报小刊上。有的印刷品,现在连字迹都辨认不清了,有些在多次搬家后,已找不见了骸骨。后来因职业原因,又写起舞台剧,并且一发不可收拾,便借此谋生了几十年。再后来,又觉得舞台剧受时空限制太多。我们的观众越来越没有耐心了,连三个小时的戏看了都嫌长。俄罗斯话剧《静静的顿河》,甚至可以演24个小时,分几天看。日本的能剧我也看过六个半小时的,中间还管一顿饭。可我们演到两个小时多一点,有的观众就急着看表起身,椅座翻得哗啦啦一片响。许多时候,戏都言犹未尽,也不得不草草收场。时间长了,就觉得写戏很不过瘾,便思谋着再回到文学,用长篇小说这种尊贵的文体,去尽情絮叨自己的生命感悟。
写作在开始,感觉最重要的事是发表,怎么把文稿变成铅字。一旦变成铅字,就像打了兴奋剂一样,腰上别了报刊,老想满街找熟人看。那时为了把更多的手稿变成铅字,甚至会尽情去迎合发表阵地的要求。比如给邮电报投稿,就写邮递员如何如何敬业;给交通报投稿,就写些乘车见闻之类的讨巧之作。一般一投就灵,发表的概率在百分之九十以上。而那些文字现在大多已不能看,好在也看不清、找不见了。当然还有一些没发表的作品,在反复退稿中,折磨得连保存手稿的耐心都失去了。
戏剧创作几十年对我的磨砺最大,这真是一个苦差事。首先得弄懂衣钵这个词,因为戏剧历史悠久,卷帙浩繁,不解剖成批的遗存,是无法进入堂奥的。我个人以为戏剧难在结构,每句道白、每句唱词、每个舞台动作,都是结构的一部分,还别说大框架、“主脑”情节和“毛细血管”一样的无尽细节了。当这些构件都有机结合起来,戏就浑全了。一旦单摆浮搁着,无论你把个别指甲、眉毛修剪得如何美妙,这部戏基本都是“散黄蛋”。而这些构件的训练,也影响着我的其他创作,甚至包括大散文。戏剧不仅结构最要人命,对白也需要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就知道是谁在发话。如果说一晚上,都是作者在摇唇鼓舌,不管你他,戏就成了白开水。过去讲无奇不传,现代剧场,你把上千号人集中到一起,去看你讲故事,唱世事,稍不精彩,便见观众不停地“抽签”离席。每走一个人,作者心里都像针扎一样难受,要是一走一群,再形成“一窝蜂”的席卷,你就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剧作家这个行业坚持到底的,不是很多。原因是太苦太累,有时一句唱词磨半个月还入不了辙。既是创作者也是匠人,并且作为匠人,我看干的纯属撑船、打铁、磨豆腐之类的苦活儿,我的家乡就把这三行列为“人生三大苦”。因此我在小说《主角》里,把给戏行“打本子”也列了进去,人生算是有了“第四大苦”,不过更小众一些而已。这活儿不仅累在熬更守夜、千修百改、“一人难中百人意”“一千个观众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更难在太受人牵制。如果你很“弱势”,就谁都想改几句词,甚至动几个情节、细节,剧本搬到舞台上,有时已完全不是你想说的那个意思了。有那决绝离去者,是恨不得“剁了手”才退场的。
好在我没有剁手,也没有离场。年近半百那阵儿,突然有些焦虑、恐慌,觉得自己想说的很多话都没说出来。从少年时期,到青年、中年时期的许多生活库存,都几乎没有开启。那段时间我在重读梅尔维尔的《白鲸》、雨果的《悲惨世界》、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卡拉马佐夫兄弟》,包括我们自己的“四大名著”,我是被那些长度所深深吸引。更年轻的时候并没有完全读懂这些名著,只是按名人的指引,读了而已。到了那个年龄段,我突然想搞明白一些东西。我发现作者在长篇小说中竟然可以那么大段地描写在舞台剧中绝无可能的内心活动,或进行意味深长的情景描述,甚至可以好几页地引用动物生命习性叙述、历史记载、科学考证、宗教原文等。尤其是看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作者甚至可以如此时空自由切换,人神离奇往复地写出七代人的孤独宿命,我便开始了这种文体的实践,并且一发不可收拾地写了五部,且都比较长,长得还算过瘾。
我没有觉得任何一个作家是可以模仿的,包括各类技巧,如同书法一样,可以临摹借鉴,不好守着一个王羲之或颜真卿就写一辈子。每个生命都有一种独特的样貌,我们只需要懂得这种独特性的价值意义,去寻找自己的活法而已。我始终在告诉自己,按自己的活法活、照自己的写法写就行。我们可以把触角伸得无限长,也可以博采万千气象的花蜜,但也须明白,再锦绣灿烂的文学华袍,披在自己身上也未必就时尚、现代并华贵了。我们得剪裁好适合自己穿着的衣服,合身、舒服、自在就好。写作真的是没有一定之规,我最近读比砖头还厚的英国作家拜厄特的《巴别塔》,甚至看到了小说中对许多名著无尽的评论。还有先后读了两遍的《追忆似水年华》,感觉那就是一个可以盛下万千种食材饮品的大餐盘。只要你觉得心中的架构是需要的,世间万事万物就都能进入长篇那磅礴而欢腾的“鲑鱼洄游”般的混沌景观。当然,不是胡拉乱拽的废物堆砌与“杂草丛生”。任何作品的构筑,在无尽的延伸中,都是需要自己清晰而有边界的规制匠心的。我还有一些写作的雄心,那是因为生活库存里锈蚀的老锁,还锁着一些尘封的记忆,我在努力寻找这些老锁的钥匙,但愿未来还能从那里取些东西出来。
(作者系全国政协常委,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本文为《陈彦文集》总序,有删节,题目为编者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