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回老家,到姥姥和两个舅舅的坟前烧点纸钱,寄托思念。姥姥和舅舅都是火化后,葬在村庄旁边的农田里。
姥姥家的村庄距离我们原先的村子只有10来里路的距离。20年前我老家的村子拆迁,弟弟妹妹多住在原址新建的居民小区,从三弟家开车出发,穿过一个工业园区,再跨过一条准高速路,只要10来分钟,就到了姥姥家。
村庄还在原先的位置,只是向四周扩大了不少,村子西边的几棵松树还在,东边的杏树林早就不见了,村后的苇塘也变成麦田。房子比过去高了,也宽敞明亮了,一水儿的砖瓦房,有的还盖起了二三层的楼房,水泥路通到家家户户的大门口。
进了村子,完全与过去不一样的感觉。但原先村庄的面貌总是在眼前浮现,也常常想起小时候来姥姥家的情景。
姥姥家的村庄不大,也就十几户人家。村庄的地势比周边略高一些,房子都比较低矮,全是草房,没有规则的分布着。很少人家有院墙,都是大门直接朝外。记得姥姥家三间坐北朝南的房子由成家后的大舅和二舅住,对面两间姥姥带着三舅和三个姨住,旁边还有一间更加低矮的小厨房。走出房门向东是庄稼地,向西跨几步就到了别人家门口。
除了村后的苇塘通向一条河沟之外,还有一个不大的水塘,夏秋时节水很多,冬天有时没有水,有时塘底还有少量的水结着一层冰。水塘边、小路边、门前屋后种满了树,有柳树、杨树、槐树、泡桐树,还有枣树。村子南边有一口水井,供全村人生活用水;东边是一个打麦场,庄稼收割后,要在这里晾晒、脱粒,然后把秸秆垛起来,供冬季喂牲畜。
姥姥家的村子就是我们那一带村庄的缩影。我们村与姥姥家不同的是村庄位于山坡上,每家的房子因地势不平有些高低错落,其余没有多大区别。
从我家到大姨家也是10来里地的路程,只是与姥姥家方向不同。姥姥家是西北方向,大姨家要沿着山根一路向北。大姨家的村庄比较大,从后山的山洼里一直连绵到河边,为多个姓氏杂居。我们村和姥姥的村子都是同姓同宗,连村庄的名字都与姓氏连在一起。
走遍家乡方圆百里,已找不到皖南那样历经一两百年甚至始建于明清时期依然保存完好的村庄,也看不到那些散落在青山绿水之间的深宅大院、书院祠堂,白墙黛瓦和雕梁画栋,几乎连一间像样的砖瓦房都难得一见。
家乡都是土坯房,泥土垛墙,麦秸草苫顶,房屋低矮灰暗,门窗四面漏风,雨天满院泥泞。这样的房子,能够坚持几十年就不错了。
村庄的面貌与一个地方的地理环境、经济状况和文化传统关系密切。我的家乡之所以贫困落后,恐怕与它地处黄淮平原有关。这里本来是黄河故道,历史上由于洪水泛滥,黄河无数次决口、改道,带来庄稼颗粒无收,百姓流离失所。此外,这里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历史上很多大仗恶仗险仗都在这一片土地上演,人仰马翻、腥风血雨、朝代更替,老百姓难得休养生息,哪有条件置地建房,村庄的破败简陋不可避免。
家乡尽管贫穷落后,却人口密集,村庄密度很大。隔不了三四里路就是一个村庄,有的村与村几乎连在一起。姥姥家周边就分布着四五个村子,这些村庄大小规模不等,大致情形相似。村与村之间鸡犬之声相闻,农田庄稼交错,人员走动频繁。
从我家去大姨家,经过的两个村庄,顺着山的走势连绵三四里路。两村之间由一所学校连接,为难得一见的砖瓦房建筑。学校旁边设有供销合作社,出售油盐酱醋等生活用品。学校的高台下面,靠路边有一棵老槐树,不清楚何年何人所栽,只知道树围要4人才能合抱。尽管树干中间已经空出一个洞,人可以钻来钻去,依然年年葱绿,树盖遮天蔽日。我每次去大姨家路过这儿,都要停下玩耍一阵。
儿时的村庄留给我的记忆是快乐和美好的。每当清晨,公鸡的叫声唤醒了熟睡的人们,也唤醒了遍地的树木小草,村子上空缕缕炊烟升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迷人的味道。人们或扛着锄头、提着镰刀,或赶着牲口、背着粪筐走向田野,自家的小狗摇着尾巴跟在身后。
两只小羊羔竖起两只前蹄,正在格斗玩耍;一只猫咪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当观众;几只鸭子只管摇摇摆摆走自己的路,视而不见。燕子嘴里衔着蚂蚱一趟一趟飞进堂屋为雏燕喂食;喜鹊在泡桐树上飞上飞下;成群成片的麻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院子里杏子黄了,枣子红了,石榴笑了,吸引我们这些小馋猫爬高上低,争先采摘,品尝。
水井旁打水的、洗衣的、洗菜的络绎不绝,有说有笑。打麦场的麦穰垛是冬天人气最旺的地方,这里挡风御寒,阳光充足,上了年纪的老人背靠麦穰垛席地而坐,太阳晒得全身暖洋洋的,空气中飘着麦秸的香味。
每个村大概都会有一个人们经常聚拢的热闹场所。我们村是在一棵树干粗壮,枝繁叶茂的大柳树下。无论冬夏,或农忙间隙,或茶余饭后,树下总是聚拢很多人。有站着的、有蹲着的、也有自带小板凳坐着的,有人甚至端着饭碗,手里拿着大葱卷烙馍,一边吃一边过来凑热闹。男人们抽着旱烟袋聊祖辈创业的艰辛,村庄的来之不易,也聊乾隆下江南,淮海战役刘邓大军全歼国民党王牌军;说气候变化和庄稼的长势,盼望有个好收成;也说赶集的经历,听到的趣闻,甚至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梦。女人们纳着鞋底,缝着衣服,还有的喂着孩子,说不尽的家长里短,儿女情长。
喜欢说的人什么话题都能接上茬,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总是滔滔不绝。有的人只是叼着旱烟袋,安安静静的一句话没有,也不清楚他是在听呢,还是根本就不屑于听。哪个不甘寂寞的小伙子有意用话语撩拨过门不久的新媳妇,惹得一群嫂子们过来帮忙,不光打情骂俏小伙子不是对手,甚至被嫂子们按倒在地,抹个大花脸,不得不认怂求饶,引起哄堂大笑。有时大家正在说笑,突然有孩子哭喊着跑过来,家长举着笤帚在后边追赶。聪明的孩子知道,到了这里一定会有人说情救助,免得一顿皮肉之苦。
如今,我们的村庄不在了,姥姥家的村庄虽然还在,却已经找不到先前的感觉。
(作者系第十三届全国政协委员,国务院侨办原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