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了一夜的炸雷,这于我已是久违的经历了。雷声隆隆,闪电烨烨,使我在贵阳的第二个夜晚变得有几分不安。据说贵州连续下了20多天的雨,而我在白天的屯堡之行中却烈日高照,于是暗自庆幸自己的好运气。
一夜过去,准备去旧地开阳重游。推窗一看,大颗的雨点从天空坠落,它们应该是一夜雷电的后续部队。于是,雨中我又一次来到了开阳,这是我第三次走进开阳。
第一次走开阳,是遥远的46年前的一个冬天。时值春节,为接新兵,我在开阳所在的青禾区住了将近两个月,几乎60天的时光。那时我26岁,以解放军排长的身份遴选着开阳子弟,准备带他们到云南的老部队陆军40师。我接兵的日子,寂寞中有趣,寒冷中有温暖,我为此曾写下过近两万字的《开阳日记》,记录了那60天值得回忆的有趣的人和事。
第二次走开阳是在20年前,即2004年的7月。我被邀参加一次具有国际影响的散文诗研讨会,召集者是开阳县的诗人刘毅,他另一个身份是贵阳市作协副主席。我记得那次活动雨下得非常大,我们在雨中进入开阳的时候,万人广场上正在准备一场热闹的演唱会。雨中进入开阳的感觉,有一种湿漉漉的情感晕染在我的心头。第二天的太阳却异常地强烈,我们到青禾区(当时已改名叫禾丰乡)参加了一次“六月六”布依族欢乐的节日,后来回到北京我写了一篇散文《我是一条洄游的鱼》。在那篇散文里我把两首旧体诗嵌入了进去,一首《开阳有感》:“故地二十六年前,曾忆青禾雪漫天,如今只有开阳雨,追身随影洗华年”。那一次,我见到了一些旧友,比如马头寨和我同龄的复员军人宋升鹏,他是一位乡村医生;还有在哨上见到我接回部队的小新兵陶大文,但他已经44岁了,他的小女儿陶丹惊讶地看着我,陶大文跟我讲述了一群战友们的各种情况,那一次的开阳雨润物细无声,显见把贵州特有的待客方式展示无遗。万万没有想到,三次走开阳又有雨陪伴。
开阳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我们撑着雨伞,径直走到了禾丰的星月田园。这是一处会所式的建筑,洋气且大气,是20年前没有过的建筑。坐在宽敞的走廊上,喝着香喷喷的绿茶,透过雨帘我们俯视着青龙河坝子与土司的马头寨,还有一处塑有明德夫人雕像的广场。这位明德夫人,当年与奢香夫人齐名,而由于她的坚毅果敢,历经千难万险,从贵州赶赴大明南京都城,向朱元璋告了御状才平息了水东水西少数民族积压的愤怒。她以弱女子的身躯挽救了帝国的危机,奢香夫人由于影视剧和文学作品的宣扬知名度较大,明德夫人我却首次听说。雨中无法到明德夫人雕像前参拜,但这位巾帼英雄的往事还是引起了我极大的敬意。
从星月田园出来,我们走进了另一座景点云山茶海,这也是为乡村旅游开办的一处具有浓郁贵州风格的民居式的建筑。但是既然叫茶海,肯定有特别好的茶叶。在雨中我看到一尊茶圣陆羽的铜像,以下棋的姿势迎迓着我们。
云山茶海的曹总,个子高大魁梧,他是原来此地村委会的主任,从他的口中我才知道20年前的乡村医生宋升鹏已经去世了。听到这个消息,我不禁感慨。开阳的雨落在土地上,大滴的雨珠从树叶间滴落下来,由于雨中不便进行更多的踏访,我们休息片刻,撑着伞走到了禾丰乡的街道上。在禾丰乡的乡政府食堂里,我们吃了一顿简单的但是又味道极其鲜美的午餐。从餐厅向外望去,当年我走过无数次的昔日的小街仍然在,但是四周的建筑物已经是全新的了。
记忆中青禾区政府的三层楼还在,但是它已经被其他附加的建筑包围起来,像一个老人被一些年轻人簇拥着,站立在岁月的风尘里。这时我想起了当年和几位基层武装部长共同经历过的往事,想起了一帮棋友、区医院的医生、食堂的财务助理老陈。
吃完午饭,我们驱车前往龙广,路上雨下得很大,路面上的雨水从山坡上哗哗地流淌下来,甚至有一处近似小小的瀑布。龙广当年是一个公社,现在变成村子了,在我的日记里,曾经这样描写过龙广:“龙广公社有一条街子,街子的尽头是几栋楼房,听说原贵州的军阀王家烈的岳父就在此居住,尚未考察过,区武装部刘部长有一把镶嵌大理石的红木躺椅,据说就是王家烈屁股的支撑物之一。我们到达公社时人很多,原来是一位老公路桥梁设计师和几位工作人员,计划在附近修座大桥,十几个人围坐桌前,气氛热闹非凡。”
在龙广的村委会上,一个高大的年轻人小颜迎接着我们,把我们引领到了村史馆。在村史馆我看到了很多奖牌和奖状,授予这座村庄各种称号的单位从国务院到国家民委,直到国家林业和草原局,年轻人说奖牌太多了,我们只能挑着挂,话中透露出浓浓的自豪。可见龙广村除了旅游之外,它的农产品也受到了很大的欢迎,比如说富硒枇杷,这些枇杷每户都可收入三四万元,但是今年的一场霜冻大减产了。也是在村委会里,小颜告诉我,我当年带的新兵陶大文也已经去世了。就这样,20年前在开阳见到和写到的两位故人此时都再也见不到了。一声叹息中,雨渐渐地小了起来。离开龙广村我们又驱车哨上,它也由曾经的一个公社改名为双塘村。正是在这哨上,在接兵的日子里,我们曾经遇到过一次车祸,我记得那是一辆北京吉普车,运载着我们5个人从区里青禾乡向哨上进发的时候,车子沿着崎岖的山路正在疾驶,司机林师傅说起几天前差点进火葬场的话,又说这辆车刚从北京接来,行驶了四万多公里,一直没进行保养。突然林师傅一声惊叫:“坏了,刹车失灵!”这叫声把我们几个人的神经顿时绷紧起来,只见车子像一个醉汉,东偏西歪,林师傅拼命把车向左侧山边靠,左前轮滑进一尺多深的道沟,但仍然继续前滑,在路的拐弯处又跳了出来,向下面的悬崖冲去。这时我注视着前面的山峰、树林,只见越来越近,脑中却清醒得出奇,只一个念头——完了!车子眼看冲进峡谷,林师傅拼命把方向盘打向左边山崖,一声巨响,强行刹车,我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把身体向前猛推,不由得猛地弯下腰,像被谁猛击一拳似的,车子撞崖,戛然停住。坐在副驾上的区武装部刘部长的头重重地撞碎了挡风玻璃,司机林师傅的胸部顶在方向盘上,也受了重伤。我们呆坐了几秒钟后才猛然如梦初醒般跳下了车,开始了观察、感叹,即对自己命运的庆幸。我们走回了公社所在地,这时身后一辆拖拉机开了过来,车上躺着三个伤病员,原来就在我们出车祸的地点,翻了一辆拖拉机,车上人员一死两伤。死里逃生的感觉是那样奇特,让我终生难忘。
那一夜,我们在哨上村,在庆幸之余也惋惜着拖拉机上的年轻的生命。那时候的我26岁,对人生还没有更多的感悟,而此时走过平整宽阔的乡村公路,走过当年我们曾经历险的地方,百感交集。
人生和命运有时候就是这样奇怪,记得那个时候我还在日记里记过一个奇怪的梦。我梦见了茅盾先生,我在日记里写到了那次特殊的梦。而当时我只是接兵部队的一名热爱文学的解放军排长,怎么会梦见茅盾先生呢?我突然想起这个梦的由来,因为当时我的女朋友——现在的妻子是文化部的子女,她跟我讲述过小时候跟着爸爸到茅盾家拜年的经历,以及她们一批顽皮的孩子,偷摘茅盾家葡萄的故事。但是我决计没有想到,后来我也成为中国作家协会的一名工作人员,而且近距离地感受到了茅盾先生的人品和他的风骨,以及才华和学识。
这一切发生在我26岁的开阳的接兵日子里,而此刻我拿着20年前的一本开阳出的杂志叫《茉莉文艺》,这是当年的老朋友刘毅约的稿子,而我开阳日记那近两万字就登载在这本薄薄的杂志上。20年的岁月过去了,这本杂志在我手上仿佛就像历史的遗存,当年的情景瞬间又回到了眼前,一幕又一幕接兵时的欢乐、验兵时的有趣、送兵时的依依不舍立刻鲜活了起来,开阳就这样成为我生命中一段难忘的记忆。
从双塘村离开,我们的车驶向了县城,东道主有意识地在县城里转了两圈儿,我已经完全识别不出这是我46年前或者是20年前看到的开阳县城了。这是一座现代化的人口稠密的城市,不再是一个西南边疆上冷寂的、小小的县城。现在它的人口已经将近40万,而且由安顺划归到贵阳,成为远近闻名的一个热闹的旅游点和网红打卡地。因为它的南江大峡谷漂流,它的布依族和苗族的节日,以及它富硒的各种产品,茶叶、枇杷、大米都成为当代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珍贵的元素。
晚饭时我见到了开阳县作协的一位兼职副主席,他叫田茂平,本职工作是县里的一位局长,更重要的是他是当年即1978年我们接的开阳子弟中的一员,田茂平参加过自卫还击战,立过战功,他还安排过我的一个老战友回四川的转业工作。田茂平见到我敬着军礼,同时背诵着他写的散文诗,诗的内容是一位站岗的边防战士向母亲吐露的心声。诗很有韵味,田茂平记忆力超群,很轻松地把昆明大观楼的长联朗朗地背诵出来,这是一个有意思的转业军人,一个热爱文学的、我昔日的战友。
那一晚上我们喝着当地产的美酒,说着各自部队里面的趣事,而贵州的朋友们,陪同我的是贵州省作协的苗族副主席高宏,他浓眉大眼,爽朗幽默,生动地讲述着自己老父亲当年狩猎的趣闻,一下子把我们拉回了往昔艰辛而又有趣的童年岁月。这时候我发现开阳的雨竟悄悄地停了。
第三次走开阳,也是又一次被大雨陪伴,中雨追随,小雨送客,真不愧是“追身随影洗华年”的开阳,于是我不禁又想起20年前的另一首小诗:“散文诗乡我曾游,无心补硒少年头。青龙河畔柳仍在,柳丝不系旧时舟。”
雨中的开阳,开阳的雨,我们何时再相见?
(作者系第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著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