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华夏副刊

遥望杨义老师的背影

张中良

《 人民政协报 》 ( 2024年08月13日   第 12 版)

2023年6月15日,杨义老师在珠海仙逝,我好长一段时间依稀觉得他还在不停地撰写新著,因为他的精力与创造性向来是超乎寻常的旺盛。今年6月15日,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举办带有追思性质的“‘重绘中国文学地图’——杨义学术思想研讨会”,我心里才确信杨义老师真的是搁笔先行了,我们只能遥望他远去的背影。

我虽然没有跟着杨老师读学位,但他是我的博士论文答辩委员会委员,所以我自认为是杨老师的学生。1992年我从日本归国,留在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工作,不久就接到杨老师的邀约,希望我参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图志》的编纂,这部著作的创意和构架都来自杨老师,他承担了大部分的执笔任务,约我参加,一则撰写一部分,二则翻译日本名古屋大学中井政喜教授撰写的文稿。能够得到杨老师的信任,我自然十分高兴,但由于我刚留校,需承担一份行政工作,上班时间不便出去查阅资料,工作负担与心理压力都较重,于是中途向杨老师提出能不能换个人,我至今记得他诧异的表情。杨老师是独立性很强的学者,150万字的《中国现代小说史》都是独自承担,这次约我这样没有什么资历的人,而我竟然要退出,我后来才意识到自己的不知天高地厚!杨老师一面说服我坚持下去,一面给研究生院领导写了一封很能打动人的信,希望单位每周给我放一两天学术假。单位领导虽然未必认同杨教授对我撰述此书如何不可或缺的说法,但还是大度地接受了杨老师的建议。这部书稿,以图配文,古已有之,但以图志形式来进行文学史叙述,这在学术界还是新鲜事物。这一创新得到学术界的重视,樊骏、吴福辉、钱理群三位先生在《读书》杂志上发表了一组笔谈,题目叫《换一种眼光打量》,予以充分肯定。后来,人民文学出版社初版面世之后,很受欢迎,在不长时间内加印两次,在京学者、作家、出版家举办研讨会,给予充分的肯定,著名作家萧乾甚至称之为“一部奇书”。1998年,人民出版社出版《杨义文存》时亦收入此书,2009年,三联书店推出杨老师执笔增补了新序与16篇小序的新版,同年6月,中井政喜与森川(麦生)登美江、星野幸代合译,由日本学术出版会出版日文本,《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图志》终于实现了杨老师最初设想的走出国门的目标。这部先后出了6种版本的著作,主要是杨义老师的劳作,但为我提供了极佳的学习机会,我近距离感受到杨老师的学养气魄、选择典型现象与洞察文学史的独到眼光、高超的建构能力、面对困境时的韧性精神等,这一切绝非仅仅读其著述所能领悟。

杨老师当了文学所所长且兼任民族文学所所长之后,更是忙得不可开交。有一阵见他上班拉着行李箱,以为要出差,实际上他是带着一箱子文献资料,在办公室见缝插针赶做课题。他满脑子不是学术就是所里的公务,可有一年评职称后,他百忙之中专门约我喝茶谈心。我先前的岗位要么是编辑,要么是行政管理,学术成果个性特色不甚突出,加之比同届博士同学晚去文学所5年多,让评委会认识总需要一个过程,所以,我的研究员职称晋升落在了同学后面。尽管理智上认为不算什么,但心情难免有点沮丧。杨老师注意到我的情绪,安慰我说,只要努力做出成绩,总会评上的,何必在乎早一年晚一年。人总有脆弱的时候,此时得到一点儿安慰与鼓励,自然格外感激。

中国社会科学院属中直单位,所长一般是厅级,但文学所自打1953年建立起,就很少有机关气息。第一任所长郑振铎兼任原文化部副部长,大家通常称“郑先生”,主管所务工作的何其芳,无论是最初任副所长,还是在郑先生殉职后继任所长,同事都称呼他“其芳同志”;资深学者被尊称为先生,其他则直呼其名,或“老王”“老李”地叫着,这成为一种传统。到了后来,文学所培养的研究生毕业留所,才流行起“老师”的称谓。在所里,同事们很少有人叫杨老师“所长”的,要么直呼其名,要么称“杨老师”,他总是笑眯眯的样子,从来没见他摆过架子。

杨义老师从鲁迅小说研究起步,到中国现代小说史,中间穿插着京派海派研究,而后主要精力转向中国古代——古典小说史论、中国叙事学、楚辞诗学、李杜诗学,继而上溯至先秦诸子学,有《老子还原》《庄子会通》《论语还原》《墨子还原》《韩非子还原》等,在打通古今之中,做学术方法论的深层探索,有《现代中国学术方法通论》《通向大文学观》《文学地理学会通》《深入文明史的中国思想史》等,图志学、叙事学、诗学、古典学、民族学、文学地理学……领域越来越广,探索越来越深,我无论怎样加快学习的节奏,也跟不上了,真的是望尘莫及。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研究的对象时段百年左右,杨义老师显得游刃有余,而诗学、叙事学、古典学、文明史,涉及的历史时段要长得多,理论问题十分复杂,对学者的挑战性更强。他在大刀阔斧勇猛前行的途中,有睿智的发现,有坚实的建树,但也难免有所闪失、留下遗憾,我曾经读过一些质疑文章,也听到过否定性的议论,其中确有值得汲取的养分,杨老师在增订本里也有所吸收。杨义学术的意义不止于他提供了多少真知灼见,更在于他在学科壁垒森严的当下勇于打破壁垒的胆识,在于他在洋风强劲的氛围中不是仅仅把中国立场作为一个招牌、而是脚踏实地地从海量的文献、文物与口传文学中重新认识与阐扬中国精神。

杨义老师太累了,以至于77岁便驾鹤西归。遥望他远去的背影,想到一个人起大早在晨曦中辛勤劳作,很少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等到中午,烈日当头,谁也不愿观察有谁还在田间劳作,不愿去想他为什么不知歇息,阳光刺目,也看不清他在做些什么;而到了傍晚,夕阳西下,他的背影才越发高大起来。待到背影高大起来,人却渐渐走远。

(作者系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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