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夷之衣》是历史剧吗?自从此剧上演后,经常会被问到这问题。
说它不是吧,可它确实取材于《吕氏春秋·恃君览第八·长利》中的“戎夷解衣”故事,又依据主题需要,将主人公石辛的经历安置在两个年份之间——公元前256年,鲁国被楚国攻陷;公元前220年,秦统一中国第二年。石辛的每一场戏,几乎都有一个明确记载的历史事件作背景。
说它是吧,可人物的意识、处境、对话、问题却是当代的。“OK?”“这样您就out了”“我石辛在服从一种数学,正义的数学——八万大于一”“它看起来是一场刑罚,其实呢,是朕求真好奇的一场科学实验”“石爱卿,你真是个有益于全人类的人哪”……
我没有将《戎夷之衣》写成传统样式的历史剧,但也并非当下和历史的草草混搭,而是想探索当代视角下的历史题材创作。传统历史剧人物需严格依照剧本宣称的时空景深—历史意识的逻辑言动行事,戏剧主题是它与当代的连接之处。《戎夷之衣》并非如此。除了主题是当代性的,它的人物也以当代灵魂、当代逻辑出现在历史关口。
《吕氏春秋》的“戎夷解衣”故事本身蕴含强大的能量:戎夷违齐如鲁,天大寒而后门,与弟子一人宿于郭外。寒愈甚,谓其弟子曰:“子与我衣,我活也;我与子衣,子活也。我,国士也,为天下惜死;子,不肖人也,不足爱也。子与我子之衣!”弟子曰:“夫不肖人也,又恶能与国士衣哉?”戎夷太息叹曰:“嗟乎!道其不济夫!”解衣与弟子,夜半而死。
这个故事吸引我的是:这个弟子的余生将如何度过?他如何面对这良心的破口?换言之:一个人的肉体生命与他的良知呼求若处在对立关系中,人作何选择?《戎夷之衣》与我此前剧作《大先生》《秦国喜剧》不同的地方在于:剧作不仅指向外部环境,同时更指向人的内心。是听从给自己带来麻烦的良心,还是服从违背良心的利害考量?石辛知道善恶对错,但对此无动于衷;对自我保存、现实利益、尊荣、官位、金钱、成功的渴望,决定了他将道义和对错放在一边。我希望《戎夷之衣》展现的,不是作为审美和知识的“道德认知”,而是“人如何生活,如何安放良心”的“道德行动”。人心的善与恶的对决,是选择功利至上?还是选择道德良心?戏剧的重要价值,恰恰在于拥抱后者,帮助人们的心变得柔软,而奔向光。
香港导演黄龙斌是将创作探索实现在舞台上的人。他的舞台语汇是极简和象征的:白地,黑雪,椅子。没有城门、战场、宫阙。一切场景、情境皆由演员的表演建立。我赞他的白地、黑雪是如此有概括力又如此精神化,他谦逊地笑说:“都是从剧本里来的呀,我没有增添什么。导演要忠实于剧本。”
排练第一天,他对演员们说:“演员若专注于自己,就不会演好,只有忘掉自己,专注在对手演员身上,全身心应对他/她的反应,戏才会好看。”他将其作为舞台实践的方法,直接、有力、深沉、内敛地挖掘剧本的深层意义,亦延伸它的精神和情感空间,赋予它肉身。他的工具太多了:出身于戏剧演员,又曾留学专修形体,表演、跳舞、编舞,“文武”兼备。序幕即是一场舞蹈,饰演戎夷的演员站在光晕中,缓缓屈身,手捧黑雪,扬起,鼓声响起,众人上,推挤、争夺……黑雪弥漫飘散,人性之光与暗的较量,化作演员肢体的激情贲张。第一场,戎夷已死,众人喊着“抓石辛”,石辛拿着师父的白衣站立于高台上,露出侧脸。那一刻,我知道,这部戏的灵魂与肉体——剧本与舞台呈现,高度合一了。这一切,使得《戎夷之衣》成为一部以台词表演为主、却有机嵌入许多舞蹈和形体表演的“整体戏剧”。
(作者系剧作家,舞台剧《戎夷之衣》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