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茜
全国政协委员,中国民族博物馆党委委员、副馆长,中国少数民族文物保护协会副理事长。
第一次见面,郑茜一身素色真丝旗袍,头发在脑后松松挽了个发髻,略施粉黛,话音轻柔温婉。
她属于上个世纪“80年代的新一辈”。1983年,郑茜就读于四川大学新闻传播专业。校园里的报刊栏是郑茜最常驻足的地方,那时的她追逐着《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经济日报》《中国青年报》上面轰动一时的深度报道。“那是一个充满改革与激情的时代,每个新闻人都有着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职业信念。”郑茜的眼中泛起光。
接着,她又狡黠一笑:“我还喜欢三毛,渴望像她一样去流浪,去草原骑马、去沙漠看日落、去雪山朝拜。”
“热爱是最好的老师”,毕业时郑茜选择了国家民族事务委员会机关刊《中国民族》杂志。本来,学习成绩名列前茅的她可以有更多选择,在很多人眼里,她的这一举动很有点当年流行歌曲的味道:“跟着感觉走,紧抓住梦的手。”
谁都没想到,那竟是一个色彩斑斓的梦。
交朋友
2003年3月,《中国民族》英文版第一期悄然出现在首都机场候机大厅的报刊栏里。封面上的女孩头戴花帽,身穿花衣,扶着门框,向世界各地的陌生人们甜甜地笑着。
翻开内页,里面则是“壮观”的流水宴:照片里几十张桌子一张挨一张,沿着街道一字摆开,一眼望不到头,成百上千花花绿绿的男女老少坐在一起喝酒吃肉,看着都喜兴。
本来可能是多少有些政治意味的宣传,“秒变”成为吸引人的人文地理介绍。
最好的宣传就是讲故事。因为对故事的喜爱几乎是人类幼时便有的天性,孙悟空、葫芦娃、白雪公主、小红帽……一个个故事背后蕴含着诚实、勇敢、勤劳、善良——全人类共同的价值。
还记得上世纪80年代末,郑茜第一次到丽江。和三毛的“流浪”不一样,她还有采访任务。那时的丽江还没有现在这么热闹,却有很多“老外”,店家的招牌也写着“English”,他们都是追寻着探险家洛克口中那个神秘、古老的香巴拉而来。
灵光一闪,不如就从“老外”们的兴趣写起!
在郑茜看来,地理还是一个国土的概念,国土中蕴含着文化,文化蕴含着历史,可以凝聚意志于无声,可以消解纷争于无形。当国外一些人质疑我们的三峡工程时,杂志静静地讲起了长江边纤夫的故事;当有人用所谓“人权”做文章时,杂志又悄然出现了藏族的转山和壁画。
虽只娓娓道来,却能润物无声。
杂志每期分别送往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以及所有国家驻中国大使馆和领事馆,与杂志一同送往的还有一份读者调查表。
邮箱中陆续收到很多回复。
美国读者格伦·摩尔称:“我特别喜欢杂志里一个关于西藏邮递员的故事,这位邮差是一个非凡的人,他的故事非常感人,很好地反映了中国人民的性格。我想把这篇文章拿给我们当地邮局的邮递员看。”
瑞士驻华大使称:“杂志旨在向世界介绍中国丰富多彩的民族生活和文化,成为世界了解中国民族文化和经济发展的重要窗口。”
……
不久后,中法文化交流年拉开序幕,将在巴黎卢浮宫举办中国民族服饰博览会。听到消息,郑茜眼睛都亮了,这对于刚出两期的英文版杂志是一个亮相的大好机会。
她找到领导,很快,申请得到了批复。可是只有两个月的时间,杂志能做成什么样子?
郑茜的策略是要用极具冲击力的图片第一时间抓住读者的眼睛,而文字介绍要尽可能凝练。
苗族的蜡染和银饰、瑶族的绑腿和鞋子、维吾尔族的花帽、鄂温克族的皮衣……郑茜把每一个民族的特色列了出来。
听闻民族出版社有个编辑照片拍得不错,她风一样地追过去。人家倒是痛快,扔了串钥匙给她,让她自己找。那还是胶卷照片的时代,所谓的“找”就是在灯光下对着深棕色的底片一张一张辨认,几千张下来,眼睛都花了。冲洗出来,铺在地上。“这张不错,那张也挺好。”“不行,他们搭在一起不合适,得重选。”郑茜每天都在疯狂地重复着这样的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
两个月后,博览会现场,杂志一经发放就被一抢而光。世界级的时尚大师皮尔·卡丹也被这本琳琅满目的杂志吸引了,连连称赞。
一晃30年过去,郑茜在960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流浪”着,从一个普通记者、编辑到编辑部主任、英文版主编,再到中国民族博物馆副馆长。
她爱这片土地,越来越爱。
2024年全国两会,郑茜的第一件提案便是《关于积极构建中华文化多样性对外传播战略的提案》。
这是她30年在这片土地上“流浪”的积淀。
何以中华
20世纪初,梁启超首次提出“中华民族”的概念,阐释中华民族“由多数民族混合而成”的观点。后来,在自己的民族遭受前所未有践踏时,无数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被迫着发出了“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的吼声,用自己的血肉筑成万众一心的新的长城。
作为一个研究民族文化的专家,郑茜认为,我们这个统一的多民族国家,虽几经分裂对峙,却终能再度聚合,发展成为休戚与共、荣辱与共、生死与共、命运与共的共同体,其中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中华文明独特的文化基因在发挥作用。
从2014年开始,郑茜提出“中华民族形成发展史实物表征体系研究”课题,并且在馆党委的支持下,带领博物馆科研人员开始漫长的探索。
2017年10月,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十九大报告中正式提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并将其作为新时代党的民族工作主线。这让从事民族工作的郑茜兴奋异常。
此时,已经担任中国民族博物馆副馆长的郑茜开始思考,就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而言,要做的不仅是论证,还要让全民族更多的人看到、感到、共鸣,从而紧紧凝聚。
于是,在“中华民族形成发展史实物表征体系研究”的成果基础上,举办一场名为“何以中华”展览的想法产生了:以考古文物和民族文物为主要载体,以“物”“史”互证为核心,构建一个能够承载中华民族发展史过程的文物谱系,完成基于“物”的中华民族共同体历史叙事。
这是一个雄心勃勃的想法。
熟悉她的同事们都知道,这个外表看起来温文尔雅的女人内里却有着一往无前的坚韧。郑茜平淡地放下一句话:“每周五下午我都在会议室召开讨论会,不管有几个人参加,会议都会开。”
慢慢地,成果有了显现,讨论也越来越激烈。
郑茜的构思是选取100件文物。100,象征着圆满。
与其说是选100件文物,不如说是选取历史上重要的100个节点,通过这些文物梳理中华民族形成发展史的宏大叙事。
宏大,意味着难以驾驭。
浩如烟海的文物,哪个算是最具代表性的?郑茜决定,确立问题导向,以问题吸引眼球,以问题引出文物,再以文物发人深思。
比如,说起唐朝,人们都会想到强盛、开放、包容,而体现唐朝民族文化交融的文物数不胜数,“何以中华”却选取了一件独特的文物——独孤信多面体煤精组印。
文物本身8棱26面,代表主人的26个身份。主人独孤信,鲜卑人,长女嫁给周明帝宇文毓,七女嫁给隋朝开国皇帝杨坚,四女儿嫁给唐国公李昺。血缘都融合在一起了,更何况文化。
这件文物的意义自然“冒出来”了:“中国第一老丈人”留下的组印说明了隋唐皇室是胡汉融合,这种血缘融合带来了兼容并蓄的开放心态。
接下来是布展。100件文物都是国宝,分属于近60家博物馆,借展是很困难的。于是,展览采用了多元化的展示手段,其中数字化的展示将文物穿越时空带到眼前。比如将汉画像石拓片上的马车和随从设计成动画;用视频解说讲述文物的前世今生;用360度环绕大屏带给观众身临其境的感受。
想法可以天马行空,但落实下来却得“婆婆妈妈”。
郑茜一遍一遍与设计公司沟通:“视频画面要立体化,不是像看电影那种的平面图。”“文物与文物之间的衔接要自然,还要有特点。”“如果受场地限制不能使用环绕大屏,有没有什么替代方案?”
用最温柔的语气提着最苛刻的要求。
2021年12月“何以中华——一百件文物中的中华民族共同体历史记忆”展览在广西民族大学首展,引起一波参观热。后续又分别在北京、甘肃、陕西等地持续展出。
《何以中华》后来从展览变成了一本书,以中文、英文、中英对照、汉藏对照、汉彝对照五种版本出版发行。其中,中英对照版在一款热门读书软件上获得了9.5分的评价。
朋友圈
成为全国政协委员,第一次以参会者的身份步入庄严雄伟的人民大会堂,郑茜的第一感觉不是荣耀,而是沉甸甸的责任:作为委员,除了履职活动,在本职工作上还能做些什么?
2023年全国两会,一张靳东手举孩子绘画作品的照片冲上热搜。
全国政协委员靳东和郑茜在同一个界别小组。
那天小组讨论时,轮到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舞蹈家协会副主席迪丽娜尔·阿布拉委员发言时,她未曾发言先“发画”,拿出厚厚的一摞绘画,一张张发给在场的委员们——是新疆的孩子们绘就的大美新疆。孩子眼中的世界,幸福、阳光、美丽。
场面一下子热烈起来。
郑茜想到更多。
在会前的新委员培训班上,她曾和大家一起听课,学习。
“把加强思想政治引领、广泛凝聚共识作为中心环节”,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央政协工作会议上的这句话,正好解答了她的问题:凝聚全民族的共识,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扩大“朋友圈”,作为政协委员,无论是在发挥界别群众中的代表作用时,还是在发挥本职工作中的带头作用时,不是都可以做凝聚共识的工作吗?于是,郑茜找到了自己以前工作的意义,也明确了自己今后工作的方向。
她和坐在身旁的迪丽娜尔委员加了“朋友圈”,提出:“可不可以办一个画展?”
她要把她的“大朋友圈”和“小朋友圈”对接上。
闭幕那天,迪丽娜尔特意找到郑茜,郑重表示:“希望把画展办起来。”
郑茜“得寸进尺”:不如干脆办成各地儿童的联合画展,搭建一个各民族儿童交流的平台。
两人分头开始行动。一番操作下来,2023年暑假“童心共筑中国梦”画展在北京成功举办。
这次活动也为全国政协委员合作履职作出了有益探索。
有了“初一”,郑茜又惦记上了“十五”。今年,她又开始筹备“童心共筑中国梦——西藏儿童画展”2.0版本。
这次画展有一个特别的设计。
在开幕式上要安排藏族孩子们表演一段藏族舞蹈,所以需要提前彩排走台。彩排了一下午,郑茜就跟着一下午。
来自西藏山南曲松县的几个孩子坐在第一排,眼睛盯着地面,沉默着。她知道,这些孩子还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乡。她开启了“哄孩子”模式,一遍遍地安慰、鼓劲。
2024年7月31日,“童心共筑中国梦——西藏儿童绘画展”在北京妇女儿童博物馆开幕,经过精心筛选,来自西藏、北京、深圳、上海的213幅儿童绘画作品在这里与首都观众见面。
开幕式那天,郑茜的眼前一亮:明明只是穿着简单的素色藏袍,衬着脸上两朵可爱的高原红,扭动腰胯跳起锅庄,这些来自雪域的孩子们霎时就像变了一个人,嘴角高高上翘,眼里满是自信与向往。
“大家好,我是阿旺思珍,我的参展作品叫《我眼中的中华大家园》,画里面有布达拉宫、雪山、草原、太空,当然还有我一直梦想的天安门。”说完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我还喜欢京剧,但是地方不够了,只能加在左边,画小一点。”
站在人群后的郑茜欣慰地笑了,她觉得:“有时候我们说大城市的孩子更自信从容,其实无非是城市的孩子有更多机会而已。所以我们更要把这些孩子带出来。在西藏,他们看到的是家乡;在北京,他们看到的是祖国!他们需要更大的‘朋友圈’。”
开幕式上荡漾着孩子们的欢歌笑语。
活动一结束,刚刚还穿着藏袍的小姑娘就迫不及待地换上唐装汉服,拉着爸爸要去景点打卡拍照。
带着满足,也带着留恋,孩子们恋恋不舍地挥手告别北京。
一段时间的相处,郑茜打心里喜欢上了这些心地纯洁一尘不染的孩子们。
几天后,翻看孩子们的朋友圈,映入眼帘的是天安门、故宫、恭王府、清华、北大、长城……
在小男孩旦增尼玛的微信留言里,她看到了这样一句话:“如果车窗可以说话,一定记录了很多故事……”
此时此刻,郑茜无悔自己的选择,无悔自己的人生。流连在这片花一样的国土之上,流连在像石榴籽一样抱在一起的56个民族中间,她看到了“我”,也看到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