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芹
全国政协委员,第十届北京市海淀区政协副主席,中国中医科学院西苑医院原副院长,中国中医科学院老年医学研究所所长,主任医师,博士生导师,首届岐黄学者,首都名中医。
2022年3月4日午后,北京仍是料峭春寒。人民大会堂前,出席全国两会的代表委员正在陆续进场。
那一天,全国政协委员徐凤芹却远在潮湿炎热的柬埔寨金边市,守在网络直播前“参加”了这场盛会。彼时,她作为首支中国援柬中医抗疫专家组领队,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建考斯玛中柬友谊医院中医门诊。
然而无论身处何方,徐凤芹早已将履职作业写在了行医路上,写在了调研途中。
开疆拓土的“领队”
中国援柬中医抗疫专家组的驻地,距离考斯玛医院只有5公里,每天早上,由于交通拥堵,专家组统一乘坐的中巴车却要走走停停开上40多分钟。
在这40多分钟里,要么分享一个典型病例,要么讲解一条专业知识,已经成为专家组的惯例。“总而言之,肩周炎和肩袖损伤虽然都会导致肩膀疼,但是治疗方法大不一样……”每天分享结束,考斯玛医院大楼双手合十的标志渐渐映入眼帘时,车厢里都会响起一阵掌声,全车医护人员又带着一腔知识与热情投入新一天的医疗工作中。
日复一日里,心血管专家分享恶性心律失常的救治方法,消化专家介绍幽门螺杆菌再次杀菌的注意事项……领队徐凤芹带动起来的这个传统,大家已乐在其中。如同他们早已习惯了每当遇到难题时,身边都有徐凤芹的身影。
2022年初,当西苑医院抽调的12人专家组初到柬埔寨时,面临的局面不算乐观。他们的任务是会诊和救治新冠病例,建起柬埔寨公立医院的第一个中医门诊,培训当地医生中医适宜技术和中医药健康理念。
然而眼前刚建成的医院里,没有专业的当地中医,没有完善的医疗体系,甚至没有充足的医疗物品。中医门诊开诊之前,专家组护士长捧着一卷棉花询问徐凤芹,“徐院长,我去领棉签,医院怎么给我棉花?”
“我早年工作的时候,医院也没棉签呢。”徐凤芹笑眯眯地说着,动手把棉花揪成一个个小球,搁进瓶子里倒上酒精,然后用消毒后的镊子夹起一小团棉球,“就这么用。”
手工搓的酒精棉球,仿佛这次援柬任务的一个缩影。作为第一批专家组,他们还有许多工作需要“白手起家”。几天时间里,徐凤芹组织大家划定门诊分区,确定诊疗体系,设置电子预约平台。而当3月21日中医门诊开诊后,一个个麻烦还是接踵而至:语言不通只能用AI翻译,看一个病人的时间是平时的3倍;民众对中医疗法了解不足,有时不会配合;病人卫生健康意识不足,徐凤芹曾在医院门口看见5个人挤在一辆摩托车上,患者就这么挤着摩托车举着吊瓶回家了,惊得她目瞪口呆。
面对这些情况,徐凤芹给中医门诊定下调子,“我们专家组不是每个专业都有专家,碰到自己不熟悉的疾病,一定要开展多学科会诊,必要时要和国内专家连线远程会诊,重要的是要体现中医的疗效,让当地老百姓了解中医药,信任中医药,爱上中医药。”
针刺、艾灸、拔罐、刮痧……专家组成员使出十八般武艺,没几天,疗效就被患者们传开了。同时,为了给当地留下源源不断的中医药人才,徐凤芹还带领专家们组织了“柬埔寨中西医适宜技术海外培训班”,培养了100多名柬埔寨学员。
在那期间的每一天,徐凤芹都腰杆笔直、大步流星地穿梭在科室之间。因此,当她由于腰疾复发忽然病倒时,大家才忽然意识到,“徐院长已经是60岁的人了,还每天在30多摄氏度的天气里坐诊出诊,能不累倒吗?”
但徐凤芹依然爽朗地鼓励大家:“检验你们的时刻到了,要是能把我治好了,咱们这招牌肯定打得响!”两天后,病情稍有好转,徐凤芹又回到了中医门诊坐镇。
两个月后,当徐凤芹离开柬埔寨时,专家组成员有人悄悄落下了眼泪,“徐院长几乎是带着我们从一无所有,到兵精粮足。”
回国以后,徐凤芹并没有停歇,援柬期间的调研与经验都化作了她笔下的一件件提案。关于如何提升援外医疗队海外影响力,徐凤芹提出:先期派驻长期援外医疗队后,要调研受援国医疗技术缺口较大的专业,后续针对性派出由高级别专家组成的短期团队,“这样既能派出更高水平专家,也能减少专家集中派出带给国内医院的压力,提高援外的积极性。”
而事实上,刚到柬埔寨不久,徐凤芹就走访了当地华侨华人与中资企业,了解到中医药在柬埔寨当地华人中需求量非常大,但仍存在法律保障不足、专家资源有限、标准体系需进一步与国际接轨等问题。因此,她当即撰写了《关于面向“一带一路”推进中医药高质量发展的提案》,并于当年全国两会期间提交。
虽然因为援助而未能参加那年的全国两会,但徐凤芹并不觉得遗憾,“面对各种各样新的挑战,我重新燃起了斗志,要为中医药真正走出去贡献自己的力量。”
坦诚执着的“医者”
“陈老师,我觉得还可以这样处理……”这是徐凤芹跟随她的导师、国医大师陈可冀院士读书行医时,经常说的一句话。一晃多年过去,徐凤芹笑言自己性格依旧,“我说话做事从不藏着掖着,心直口快,专业的事就要专业讨论。其实,我导师希望我们说出自己的想法,提出不同的意见建议。”
徐凤芹对于专业的直言不讳,从她曾两次把患者劝出医院的经历中可见一斑。
第一次是在2009年,徐凤芹刚从西苑医院CCU(冠心病监护病房)调到老年二科担任主任。盘查科室的30张床位后,徐凤芹惊讶地发现有8位老人住院超过半年,还有的住了两年多,“其实他们的病情已经稳定,根本没有留院的必要。”
徐凤芹当即对科室医护人员表示:“三甲医院的主要功能是治疗疑难病及救助急危重症患者,病情稳定的患者应该把床位腾给急需的人。何况对于一名医护人员来说,两年只治一个病人的经验,跟两年治100个病人的经验能一样吗?”
然而,患者不愿放弃到手的医疗条件,有的医生也不想收治更多人加重工作负担,“有时候劝退一个病人,有四五个医生说情。还有一次,科室医生一起找我谈话。”
面对不愿出院的病人,徐凤芹许下承诺,“如果出院后病情复发,我给你开绿灯保证收治。但现在你已经达到出院标准,必须回家休养了。”面对科室医护人员,徐凤芹则一个一个沟通,了解他们的职业诉求。
1个月后,长期压床患者全部出院。老年二科在徐凤芹带领下进行了业务培训、病房改造、增加床位、编写《住院须知》等一系列改变,当年就获得全院综合评比第一名,大家心服口服。
虽然科室风貌已经改变,但徐凤芹对于“压床”现象的思索并没有就此打住,“为什么老人们不愿出院呢?”
经过长期调研徐凤芹发现,其中一个原因是老年人离开医院之后无处可去,“回家没有专业照护,而接收失能半失能老人还能报销的机构又太少。康复医院、护理院的资源稀缺,养老院绝大多数没法报销。”对此她建议,积极稳妥推进“长期护理险”制度试点,为失能老人提供长期护理保障。
另一个原因,则是有些省市住院医保报销比例较高,门诊医保报销比例或报销总额较低,这就导致有的人其实并不需要住院,但住院花费核算下来比门诊挂水花费还少,索性直接住院。在提案《提高医保门诊报销比例,防止小病大养、小病大治》中,徐凤芹与其他6位全国政协委员共同呼吁:提高门诊医保报销比例,防止小病大养、小病不治拖成大病。
无独有偶,徐凤芹第二次劝病人出院,同样与医保基金有关。几年前,徐凤芹参加健康扶贫时发现,一位贫困户病愈后在县医院住了半年还不出院,调研后得知,“这个县贫困居民个人年度自付费用有封顶额,超出封顶额的费用全部由医保基金报销及大病补充保险报销。”
“他在县医院住院,一年个人负担费用600元,水电煤费都不用交,医院还天天管饭,比住家里还划算,当然不愿意出院。”徐凤芹听到立刻急了,“可是对于其他老百姓来说,他一个人就用掉了一大笔宝贵的医保基金!”
思来想去,徐凤芹在2020年全国两会期间提出了《关于健康扶贫中存在的问题与建议的提案》,建议适当调整贫困人口目录外医疗费用报销比例和范围。她特意举例:“比如急性期费用医保全包,病情稳定后自己承担一小部分。事实上,一些地区让贫困人口适当承担较低比例费用后,上述问题立刻改善。”
也就是在那一年,陈可冀院士为徐凤芹写下了“谦恭坦诚”四个字,作为对这位弟子的评价。徐凤芹对于医疗专业的执着真言,对于患者健康的坚定不移,正是对这份坦诚的最佳写照。
游走基层的“村民”
“别看徐院长平时在我们医生面前不怒自威,但她面对病人时,从来都很和蔼也很耐心。”徐凤芹的2011级博士生、西苑医院老年二科副主任医师张艳虹回忆,“她一直都是很为别人考虑的人。”
西苑医院大门前,时常都有人背着中药袋子匆匆离去,还有人把装满中药的小推车往出租车后备箱里抬。患者来医院一趟看病开药不容易,徐凤芹开具处方时总要多问上几句,“家离得远吗?”“烟真戒了吗?”写着写着,她又划掉几味药,“这价格太贵了,我再想想,开点其他的替代。”
而忙完看诊工作,从西苑医院前往50公里之外的昌平区流村镇高崖口村,徐凤芹又有了新的身份——高崖口村“村民”,中医小院“院长”。
2015年初,当徐凤芹作为北京市“中医健康乡村行”领军人才第一次带团队走进高崖口村时,看到的是村里连个卫生室都没有,乡村医生由于收入不高没人爱干,留守老人一旦生病,只能拖着病体走到一公里外的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彼时,徐凤芹的想法很直接,“至少得有个医生去给村民看病开药。”
2021年,北京市第一家中医健康小院、第一家中医药博士研究生实践基地在高崖口村成立。徐凤芹与团队成员定期到小院开展义诊、讲座,并依托实践基地开展中医药人才下基层和中医药人才来源于基层的双向培养。
每次提到高崖口村,徐凤芹都会自然而然地称之为“我们村”,但她的脚步并没有停留在一个村子。去年,她带领国家中医医疗队前往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开展巡回医疗。当医疗队乘车赶赴舟曲县乡下时,由于不久前的泥石流摧毁了道路,20公里的路他们开了一个多小时。更让徐凤芹揪心的是,诊疗中她发现有的村民病情已不容乐观,却还没有及时去医院。
医疗队在舟曲县停留了整整7天,但这还远远不够。徐凤芹感到,“巡回医疗只能暂时解决问题,关键还要提高当地的医疗水平和健康意识。”
因此,在基层培训医护人员之余,徐凤芹仍在考虑,怎样才能将大城市、大医院先进的医疗技术更好输出给基层医务人员。最近几年,徐凤芹带领团队承担了科技部重点研发计划,攻关中医临床智能辅助决策支持系统,“通俗来说,就是智能开方系统。”徐凤芹对互联网医疗充满信心,“让人工智能学习中医药典籍和名老中医的医案,从而为基层医生提供中医处方参考!”
除此之外,《筑牢基层医疗网底,解决农村因病致贫返贫问题》《关于加强中医药在农村医疗卫生服务中作用》等一件件提案也应运而生。在2023年5月12日全国政协“促进优质医疗资源扩容和区域均衡布局”远程协商会上,徐凤芹进一步呼吁:构建“县乡村”三级中医药服务体系,让县级中医院承担中医药人才培养、中医适宜技术推广、中医药质量控制和中药饮片供应配送等职能。
而徐凤芹之所以如此执着于助推优质医疗资源扩容下沉和区域均衡布局,也许可以追溯到2007年援疆的经历。时至今日,她依然感触颇深,“我特别支持医生参加援疆、援藏、义诊等任务。到了这些地方,就更能体会到,医疗能挽救多少人的生命。”
在她的新疆记忆中,有一个难忘的雪夜。那是凌晨时分,徐凤芹正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中医医院附近的公寓内,忽然接到值班医生的电话:“徐主任,有个病人快不行了,您能过来看看吗?”
“没问题。”当徐凤芹冒着鹅毛大雪,踏着齐小腿深的积雪步行到医院时,病人正因为急性左心衰喘得难受。她立刻着手抢救,值班医生一再向她解释:“病人家属坚持,一定要让北京的专家给他们看,我这才把您叫来……”
徐凤芹的心头涌起一份感动——那一刻,徐凤芹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从首都迢迢千里来到新疆的她,代表的不是她徐凤芹自己,不是某一家知名或不知名的医院,而是病患以性命相托的医疗救护者。
经过几十年的沉淀,当初的感动早已溶血入骨,转化为更精湛的业务水平和更深厚的医德品行,也成为徐凤芹治病救人、坦然行走人世间的底气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