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华夏副刊

那时的未名湖

赵大鸣

《 人民政协报 》 ( 2024年10月31日   第 12 版)

未名湖

我童年和少年时代生活在北大燕园。那是上世纪的六七十年代。

自小学一年级起,大约有三四年时间,我每天从北大西门外的蔚秀园,徒步走去东门外的北大附小,来回都要经过未名湖。有时走南岸的石径小路,有时走北岸的水泥大道。一年四季、阴晴雨雪,未名湖的各种景象不仅看在眼里,而且身在其中。甚至湖边一花一草、一石一木,都熟稔于心。

时间久了,不免也会熟视无睹。越往后,一种因熟悉的亲切感,反倒取代了对景色的沉迷。长大以后离开燕园去了别处生活。忽然在哪儿遇到相似的环境景物,勾起旧时记忆,会越发觉到未名湖的美好。这美好不止在湖光山色,于我来说,还有一种回到童年与家的归属感。

未名湖的风景,确实不输北京地面上任何一处园林景观。湖畔有水塔,湖心有岛亭、石船。东岸是中西合璧的第一体育场馆,北岸是“德”“才”“均”“备”几大宫殿式楼斋。还有南岸山坡下残留的古寺山门,山坡上绿荫掩映的临湖轩。每到正午时分,西边土丘上的钟亭悬挂的大钟,被一位庶务科的工友用大木槌准时敲响,一共要敲12下。“嗡——嗡——”的钟声在湖面上荡漾开去,带着水音儿一直飘到北大园墙外……未名湖山水浸染的人文色彩和书卷气息,又是一般园林风景所不具备的。

既是湖,水就是主题,其他的存在都因水而有意义。

未名湖的水面形状,有点像人的一只大耳朵。东边部分面积最大,就像耳朵的上半截。湖心的岛亭正好是在耳蜗位置。从岛亭南边一直往西北弯转过去的湖面,又像是耳廓到耳垂部分。这个“大耳朵”的面积加起来,有两三个足球场那么大。

未名湖水景之美自不必说。在我儿时的经历中,还有两件事情与水相关,且印象深刻,一是看未名湖捕鱼;二是在岸边石缝的水里钓虾。

那时候,每隔几年未名湖会有一次大规模的捕鱼行动。到下网捕鱼的时候,几个穿连身橡胶水裤的工人,在没膝的渍泥里跋涉着走向湖中央,他们在湖心的水洼里拉起大网。无数条鱼蹦跳、翻滚,被大网拉上岸来。未名湖里的鱼主要有白鲢、草鱼、胖头(花鲢)和鲤鱼。每个北大教职员工都能领到一张学校统一发的“鱼票”。凭票论斤,在售卖点买到自己那一份活鱼。

我还见过一次捕鱼上岸之后,有北大工友从成百上千条堆成小山的鱼中,挑出一条最大的。那鱼足有二三十斤重,竖起的鱼身有半人来高。这么大的鱼,堪称未名湖里的“鱼精”。工人抱着它,费力蹚过大片渍泥,又回到湖中央,把“鱼精”放回到水泊中。可见,北大人对未名湖里的鱼,也是心存敬畏的。

未名湖管理之好,可比北京任何一处公共园林。沿湖水一圈,岸边多由巨大的青石块垒筑。这些石块可防湖岸泥土坍塌。大石头一半露出水面,一半沉在水下。时间久了,石缝里便有鱼虾藏身其中。夏天,我放学以后经常在湖边大石头上寻觅,看到哪处石头缝里有鱼虾的踪迹,便会一一记在心上。经过一段时间积累,就可以开始我自己的“钓虾行动”。

因为未名湖不许钓鱼,到湖边要先装着无事闲坐、在石头上落定。拿出一本书做样子,悄悄把钓线与钓钩拴好。钓虾用面食做饵,我把书包里准备好的半块馒头拿出来用湖水蘸湿,使劲攥成面团。取半颗米粒大小的饵食挂在钩上,即可下钩开钓了。

大石头一半浸在水下,石缝里的水并不深。目测即可看见垂下的钓饵,也能看见水中鱼虾在活动。先有小鱼过来咬食,只几下,钩上的面饵就散了。拎上来继续挂饵,再垂下钓钩,让饵食贴着水底,这样小鱼就不易再咬到。不一会儿,就见有虾来了,先看到石缝下边露出了虾头和两支长长的前臂。虾腹一排小爪子,很谨慎地慢慢向前划动,然后试探着伸出一支前臂夹住饵食。虾嘴不在头前部,而是在下腹靠前一点的位置。虾用两支前臂抓住钓饵,把食物慢慢送进腹部的嘴里。此时切不能着急起钩,要略等片刻。待虾把钓饵完全送进口中,再猛然拉起——被钩住的虾在空中一弹一弹地挣扎,崩起许多细小的水花来,在阳光下五光十色地闪烁。

大约在11月初,未名湖开始结冰。先是湖水渐渐变绿,像大块翠绿的玻璃一样,深厚而沉静。一夜寒风之后,清早再从湖边走过,湖面已不见千万道细细的涟漪。只有一片亮光,像镜面似的一动不动,那是最初的一层薄冰。到十一月中旬,未名湖的冰差不多有两三寸厚。有胆大的孩子在靠近岸边的冰上走几步,又立刻跑回到岸上。

未名湖冰面什么时候可以上人,另有个标志,就是岛亭南边冰面上那个四方形的“冰窟窿”。冰窟窿有四五米见方,是庶务科的工友凿出来,专为给湖中养的鱼透气用。冰窟窿四周堆起一圈碎冰碴,还有木桩和栏杆挡着,防止有人不小心滑进去。有冰窟窿在,说明冰上禁得住人了。

未名湖的冰可以走人,好戏才真正开始。因为这里有远近闻名的北大冰场。北大冰场设在未名湖东边最大一片湖面,就是“大耳朵”的上半部分。那时,北京的冬天比现在冷得多,有将近三个月的封冻期。每年一到季节,未名湖上就有北大工人开始“泼冰”——用一个两米来宽的大铁簸箕,在冰面上推着走。一边扫去碎冰碴、小木棍和树叶,一边洒上薄薄一层水。经过一夜封冻,第二天就是一大片光滑平展的冰面。整个冰场是椭圆形的,外围是一圈跑道,所有人都按着“逆时针”方向在跑道上滑行。跑道里边是一大片冰面,供那些初学滑冰,或者会花样溜冰的人们自由活动。

冰鞋有三种样式,“花样”“跑刀”和“球刀”。未名湖冰场上的人,玩得最多的是花样刀。这种冰刀初学滑冰者用最适合,男女均可、老少皆宜。会花样滑冰的高手,也可在冰上旋转、腾跃,做出高难技术动作。花样冰鞋的刀刃宽,中间有一溜凹槽,易于“咬冰”,冰刀前后略带一点上翘的弧度,适于转弯。刀头上还有锯齿一样的小牙齿,专门“蹬冰”助力用的。

其次是跑刀,纯为速度滑冰,冰刀身长而刃窄。穿跑刀的大都在冰场外圈的跑道上滑,一般都是大学生和青年教师。男生多,女生少。跑刀滑得好的人,在冰场上最是引人瞩目。因为姿势矫健、速度飞快,常带得一众人的目光跟着打转。

偶尔在冰场上出现的打冰球用的“球刀”,才是冰鞋里的最高段位,既有跑刀的速度、又有花样刀的灵活。加上皮革制成的鞋帮与护腿,球刀冰鞋的样式最帅。我曾在北大旁边的海淀镇上的文化体育用品商店见过一双球刀冰鞋。锃亮的冰刀,黑白两色的皮面,高高摆在货架上,漂亮得让人目眩。当时标价是45块——那是我爸一个月的工资。以我能有的零花钱,就是攒上三年五载也买不起。

我有一双别人送的旧“花样”,就是穿着它在未名湖冰场上学会的滑冰。

(作者系第十三届全国政协委员,著名编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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