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家的屋子后边有几棵枣树,每年都结满枣子。枣子成熟的时候,姥姥都会让舅舅或姨给我们送过来。我更愿意到姥姥家亲自打枣。
小时候,每次去姥姥家都特别高兴。有时候是母亲带我去的,她回来了,我赖着不走,就在姥姥家住几天;有时候是姥姥或舅舅去我家,我闹着跟了回去;有时候是姥姥让大舅专门把我接过去。我在自己家里是老大,下面有弟弟妹妹,难免被忽略。到了姥姥家就不一样了,我是小客人,好吃的、好玩的都首先满足我。在家里我要照看妹妹,有时还要帮父母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在姥姥家,姥姥、舅、姨都围着我转。姥姥曾做炸麻花的生意,我围着炸锅不离开,遇到哪一根炸得品相不好,姥姥就掰一半给我。我高高兴兴跑到院子里,吃得满嘴流油。
姥姥家房子后边有一片苇塘,也是我非常喜欢的。春天芦苇发芽,节节长高,我们会把芦苇根拔起、洗净,像吃甘蔗那样咀嚼,清香、甜甜的味道让人难忘。苇塘里水清透底,能看到鱼在游,虾在跳,还有水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我常常乐在其中。
姥姥去赶集时也常常带着我。记得有一个叫马井的村庄,每逢农历初五和初十逢集。集上有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让我流连忘返。有时姥姥会给我买两个水煎包,或一个小糖人。一次姥姥花5分钱给我买一把炒花生,我不舍得一下子吃掉,装进衣兜直到第二天才吃完。
每次去姥姥家,姥姥都会到地里割一把韭菜,炒两个鸡蛋。后来我长大了,带着弟弟妹妹一起去,姥姥有时会让舅舅杀一只鸡,或到集上买一块肉或豆腐,再到菜地铲一把新鲜青菜。毫无疑问,每次去姥姥家都能吃到美味,是改善伙食的好机会。
最开心的是去姥姥家打枣。我们村也有枣树,总共只有几棵,散落在别人家的院子里,结的枣是圆的,个头小。姥姥家的枣树有一片,足有六七棵,结出的枣子是长长的、大大的。更重要的是我们村的枣不属于自己家,只有远远望着解馋的份儿。姥姥家的枣可以任由我们采摘,随便吃,随便拿。
有时大姨家的表哥、表弟也在姥姥家,姥姥一招呼打枣,大家前呼后拥,有的举着竹竿,有的拎着篮子往枣树下跑。连舅舅、姨也陆陆续续来了。我和表哥表弟争先恐后,举起竹竿乱打一气,总是事倍功半。还是大舅厉害,举起竹竿朝挂满枣子的枝条啪啪几下,枣便伴着树叶劈里啪啦落了一地。我们冲过去,先捡起又大又光亮的枣子放进嘴里,咔嚓一口,脆甜脆甜。大家一边捡拾地上的枣子,一边说说笑笑,还不时用手指着树上,指挥打这儿,打那儿。过一会儿,再换一棵树去打。要不了多长时间,枣就装了满满的几篮子。
我和表哥不满足于在地上捡枣,常常爬上枣树,想自己动手去摘。靠近树干的部分枣子很少,长得也小,大量又大又饱满的枣都在日照和通风条件好的树冠边缘和树梢部位。我们爬上这棵树又换上另一棵树,也没摘到几颗,但不管摘到还是没有摘到枣,爬到树上就很快乐。
打枣时有人路过,姥姥会主动招呼过来吃枣,也一起捡枣。捡的枣各自带回去。
在姥姥家打的枣,一定会分别让我们带回自己家一些。我小时候拿不动,姥姥就让大舅送我回家。起初,大舅拎着一篮枣走在前边,我跟在后边,把我送到家,大舅再回去。好在两个村子相隔只有10里路。后来大舅有了一辆自行车,就把装满枣的篮子挂在车把,让我坐在车的后座上,骑车送我回家。
弟弟、妹妹看到这一篮子枣,甭提多高兴了,争相挑大的吃。母亲还会用锅蒸熟了给我们吃,有时也放在粥里煮着吃。
姥姥家是一个大家庭。她一共生育有8个子女,我的母亲是老大,下面是我的大姨,接下来是三个舅舅和三个姨。外祖父去世时,只有我母亲和大姨出嫁成家,最小的姨只有一两岁。可以想象姥姥带着尚未自立或成年的6个子女的艰难和辛苦。姥姥是一个十分坚强和乐观的人,再大的困难都压不垮她。她独自一人含辛茹苦操持这个家,使三个舅舅陆续组建了自己的家庭独立门户,三个姨长大成人先后出嫁,这里面遭的难、吃的苦、付出的心血不难想象。姥姥更是一个心细慈祥、大爱不言的人,她把8个子女每个小家庭的老老少少所有人都装在自己心里。
早年,我们家人口多,劳动力少,生活比较困难,姥姥自己省吃俭用,千方百计进行接济。每次母亲回娘家,都会带回一些红薯、玉米、南瓜,或棉花之类。后来我明白,把我接过去住几天,也是为了减少一张吃饭的嘴。姥姥来我家时也从来没有空过手,总是带点土特产,哪怕一棵白菜,几个萝卜。每到秋冬换季的时候,姥姥为了给母亲帮把手,都会来我家帮着拆洗被子,为我们缝补棉袄、棉裤。我们家的活做完,又到姨家接着去干。到了暮年,姥姥还去帮着小姨带孩子、做家务。
在姥姥的带动和影响下,8个家庭之间互相帮助,互通有无,亲情满满,相处得非常和睦融洽。我身在其中受益很多,不仅得到姥姥的疼爱,也得到舅舅、姨很多的关心和帮助。读初中一年级时,学校离家太远,有时回家吃午饭来不及,三姨就让我去她家吃。那时候三姨和姨夫都要下地参加生产队劳动,小表弟还不满周岁,我去吃这顿午饭,给他们增添的负担可想而知。三姨和姨夫都于前几年过早离世,每念及此都让我心中凄然。
大姨与我的母亲年龄挨着,大姨家的三个孩子与我年龄也相近,所以去大姨家更多。大姨家距离我家也是10里的距离,毗邻同一座山,也是同一条河,两个村子都在山坡下,一个在北边,一个在南边,姥姥家的村子在西边,三个点形成等边的三角形。大姨和我们的村子都出产杏和石榴,不同的是大姨家还有樱桃和柿子。大姨家的樱桃个头不大,黄里透红,酸甜可口,味道独特。柿子从树上摘下不能直接食用,要么用温水浸泡,要么用柴火烘烤,加工后,去除了涩的成分,硬的和软柿子风味各异,甘甜如饴。就像能够轻易吃到姥姥家的枣一样,每年成熟的季节,大姨都会把樱桃和柿子送到我家。
20世纪70年代,我们村的杏树、石榴树都砍掉修了“大寨田”;本世纪初,随着城镇化的进程,我家的村子变成了城区;大姨家还是以务农为生,田里仍有大片的杏树和石榴树。每当这些水果上市的时候,表哥和表弟总会开着他们的农用电动车,这家送一点,那家送一点,让亲戚尝新鲜。我的弟弟妹妹有时还直接跑到果园里,想摘多少摘多少。
随着人口增长,姥姥家的村子变大了,枣树早就砍掉,那片地上盖了房子。苇塘多年前也被填平,变成一块麦地。姥姥90岁高龄时去世,舅舅和母亲知道我工作太忙,根本就没有告诉我。没能见姥姥最后一面,成了我终生遗憾。
姥姥就安葬在原先苇塘北边的那块麦田里。我有时清明节回老家,总要到姥姥的坟前,表达无尽的哀思。每当这时,枣树、苇塘会在我心中时隐时现,姥姥的音容笑貌总是浮现在面前,姥姥带我赶集的情景好像就在昨天。
(作者系第十三届全国政协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