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本夫

在中国的语境中，有很多词汇，都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例如晶莹。我们很难用准确的词语描述什么叫晶莹，比如纯净光亮、清澈透明、美轮美奂，阳光照在上面，还会发出斑斓的彩光，等等。如此说了半天，依然是虚无缥缈，不得要领。但在看到晶莹二字的时候，我们很容易想到玲珑剔透的水晶，荷叶上滚动的水珠，草叶上挂着的朝露，屋檐下吊着的冰凌。这些精灵样的东西会立刻告诉我们什么叫晶莹。当看到它们的时候，我们会抛却烦恼，立刻变得心情愉悦，甚至会感到整个世界都美好起来。

这么多年，为了看水晶，我曾去过东海多次，更多的是为了欣赏，也购买过一些水晶制品和水晶原石。还去过“鬼市”淘宝。它们确实太迷人了。东海是连云港市下属的一个县，却有30万吨的水晶蕴藏量，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在全国首屈一指，还是世界上最大的水晶交易市场，最大的水晶工艺品制作中心，全国很多珠宝艺术大师，都在东海设有工作室。他们创作的水晶艺术精品，动辄价值几万、几十万元，有的可达上百万元。猛一听贵得离谱，但当你在现场看到它们的时候，才觉得物有所值。甚至觉得这些艺术瑰宝根本就没法开价。当然，我买不起，只能一次次跑去欣赏，饱饱眼福，这已经足够了。可是去得多了，却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卖得最贵的水晶艺术品，并不是那些看起来纯净无瑕无色透明的水晶，而是含有杂质的水晶。当然，有些杂质是真正的杂质，像泥土，像沙粒，无序堆放在水晶体里面，毫无美感可言。但有些所谓“杂质”，却呈现出奇特的样貌颜色，比如有一种叫金发丝的水晶，水晶里的条纹，呈金黄色，细如发丝，柔软飘逸，如少女飞扬的金发，如垂柳的枝条随风飘舞，真是美极了。还有的如雾凇，如人物、如鸟兽、如鱼虫、如花儿、如山峦、如流云、如拱桥等，如诗如画，一如人间仙境。于是让我们明白了，世界上真正的纯净是没有的，即使荷叶上的水珠、草叶上的朝露，如果用高倍放大镜观察，仍会发现里头是有杂质的，就连蒸馏水也无法做到百分之百纯净。可见晶莹并不是虚空虚无。水晶是活体，它是在土里生长发育的，荷叶上的水珠，草叶上的晨露是在有尘埃的世界上形成的，怎么可能没有杂质？就像我们有时用理想主义要求这个世界纯净完美，着实是苛求了。历史、社会、人生，包括我们自己，都无法做到完美和无憾，这其实是常态。当我们明知水晶、水珠并不纯净完美，却依然喜爱它们的时候，就不仅是包容了，因为包容有点居高临下的味道，而应当是一种认知境界的提升，是一种觉悟。我很敬佩那些珠宝雕刻艺术家，他们不担心水晶中的杂质，他们正是从有杂质的水晶体中发现美，从而随行就势，刀走龙蛇，化腐朽为神奇。如此说来，所谓杂质，也不可一概而论的。

水晶里有杂质，水珠里有尘埃，但它们依然晶莹。

（作者系著名作家，电影《天下无贼》小说原著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