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庆洲
7月6日傍晚时分,知悉白化文先生仙逝的消息,颇感意外。怅然之中,找出先生赠送的七八种签名本,重温先生的华章,昔日与先生交往的一些场景,又浮现眼前。在北大教授群中,白先生并不是声名特别显赫的那一类,但其为人为学却又个性鲜明,尤其是在他身上有一种特别的“范”,那就是格外在乎礼数,言谈举止都讲究一个老礼。如今,这种“讲究”已属稀缺,而随着白先生以及他这一代人的离去,再去领略这种“讲究”,恐怕就更难觅其人了。怀想之中,思绪难抑,把这份感受记录下来,作为对白先生的敬意与纪念吧。
记得中学时代,我就读过白先生编注的一本“古文选”之类的书,确切书名记不清了,但“白化文”这个名字却深深地印在脑中。后来才知道这是白先生的笔名,行世后影响反超本名白乃桢,所以就借办身份证之机将笔名“转正”了。白先生有专文《我的笔名与姓名》,讲述自己的小名、大名、字及笔名的来历、含义等,文字轻松幽默,一派“白氏风格”。而我在中学毕业十几年后,终于有缘得识白先生本人,且还可以近距离地请益,这是当初未曾想过的事。
白先生是信息管理系(前身为图书馆学系)的老师,作为中文系的学生,我们能有机会亲近他,接受他的指导,完全是因为两位老师的关系。白先生与褚斌杰先生、费振刚师都颇为相契,友情甚笃,先秦两汉专业硕士、博士论文的开题、答辩等场合,总不少了白先生这位“常委”。白先生慈眉善目,语出诙谐,总能给严肃的答辩会带来一丝轻松的气氛。我们这些后生的文章,难免粗疏浮浅,但白先生一贯秉宽厚之心,以鼓励为主,从不吝溢美之词。所以,只要白先生当评委,我们的心里就踏实许多。白先生在《追忆褚斌杰学长二三事》中就说:“这十几年,蒙褚大学长不弃,遇事总是想着我。即以博士生答辩而言,他和费振刚学长的学生答辩,差不多都传我参加。每次都以胜利通过结束。其实,我是答辩委员中最不负责的,对于论文,自诩‘学习孙权’,‘观其大略’。”“不负责”,自然是白先生的谦辞,对论文中存在的问题,他从不姑息,常常三言两语,便能直指要害所在。记得我自己的毕业论文,为了凑字数,将一些本该舍弃的资料也塞到文中,白先生明察秋毫,一针见血地指出这种“食而不化”的做法,令我汗颜不已。但对我在搜集资料方面所下的功夫,白先生也给予充分肯定,称许我在文献方面的训练,还吩咐我单独拷贝一份论文所附资料给他。白先生的指导,让我进一步加深了对文献意义的理解,论文修订出版时,我对材料重加审查,删掉了那些可有可无的部分。
白先生自幼便与北大有缘,在沙滩时,家就住在离红楼不过百米远的胡同里,经常出入北大,耳闻目睹过很多稀罕事;1950年考入北大中文系时,老北大的学者大多都还在校教书,如罗常培、俞平伯、唐兰、章廷谦、魏建功等先生的课,他都赶上了。有此独特而丰富的经历,白先生对北大乃至老北京的人和事可谓见多识广,满腹都是掌故。白先生在《熏陶——从沙滩到未名湖》一文中,就讲到这段心迹:“从沙滩到未名湖,留下了我近50年的足迹,留下了我从青年到老年的绝大部分足迹。留下了我求学、恋爱、工作、建立家庭直到退休的足迹。现在,我仍怀着对往事极为留恋的感情,绕着未名湖锻炼遛弯儿。”
在学术上,白先生涉猎面较广,在多个领域都有建树,尤其是在敦煌学及佛学方面,成果丰硕。在白先生身上,最让我难忘的,能让我不时回味的,是他言谈举止中的那些“礼数”,那种古风。他的这些礼数,在某些追风者眼中,或不无陈旧之感。但我以为,在白先生本人,讲究这些礼数,是他自幼熏陶出的一种修养,是已经内化了的无意识。如果再讲得宏大些,也可以说是传统文化在他身上的传承与体现。
白先生的这种“礼数”,最直接的一个表现是在称呼用语上。在这一方面,以我有限的观察,从未见白先生逾过矩。对自己的老师一辈,他总以“老师”相称,不得不涉及名字时,必称字而不道名;用到第三人称,也一律用老北京话中的“怹”。在较为正式的场合,如2010年的“纪念林庚先生百年诞辰学术研讨会”等,白先生发言时只要提到老师名讳,都要起座欠身,以示敬意,如是者再三。我感觉,白先生这样做完全是自然而然的习惯,而绝非如仪的形式。就称呼问题,我曾当面请教过白先生:现在的老师们已不再有“字”,如果送老师书如何称呼才合适。白先生解释说,如今已无“字”,只写姓即可,虽然有些大姓易重复,但老师本人是明白的,只是以后不好考证。我见过白先生夫妇二人联名送给林庚先生的《行历抄校注》一书,写的就是“林老师叱正”,遵循的大概就是这样一个原则。
对平辈,尤其是北大中文系出身的,不管是同班,还是高几级或晚几级,白先生都言必称“学长”。我注意到,无论是会议发言,还是形诸文字,白先生经常提到的几位,如褚斌杰(50级)、傅璇琮(51级)、程毅中(51级)、袁行霈(53级)等先生,一律尊称为“大学长”。如果要统计一下白先生文章里的高频词,“学长”应该算一个。
对晚辈,白先生的“礼数”也从不稍减。在第二人称上,不管对方多么年轻,总是用“您”,这也算是一种老北京范儿吧。我在校园中几次遇到过白先生,只要见到了,几米开外,白先生就会哈一哈腰,大声说:“今天见到您很高兴!”同时早早伸出手,热情地握一握。
毕业以后,我与白先生还有过几次较为密切的接触,更加深了对先生的了解。2010年1月9日,“《观澜阁丛书》首发品读会”在北大图书馆举行。下午会间休息时,我趋前问候白先生,并呈上由博士论文修订而成的《淮南子考论》一书。见书,白先生开口便说:“搞我们这一行的,早就知道这书出版啦,就是找你也找不到。”此书是2009年7月出版的,我原打算等有机会面呈各位答辩老师以显诚意,故此没有及时寄送。白先生的话令我颇感意外,也有几分感动,毕业都八九年了,白先生还记得这篇不像样子的论文,怎不令人心生涟漪?此次趋谒,我还特意带着先生所著《负笈北京大学》一书,想请先生签名。看到书,白先生说“这是你自己买的,不是我送的”,落笔时特意斟酌一番,写了“借花献佛”四字。我知道,这也是典型的白先生风格,只能“笑纳”这几个字。第二天,“林庚先生百年诞辰纪念会”在英杰交流中心举行,午餐后,我先送费振刚师到畅春园,再送白先生回紫霄园。路上,我向白先生请教了几个他文章中提及但又未充分展开讲的北大旧事,他娓娓道来,让我大饱耳福。到家时,白师母李鼎霞老师早已准备好《闲谈写对联》《楹联丛话》等书,白先生签名后赠我。我深知,这赠书也有白先生对我微劳的犒赏之意在焉,他不想在人情上留下亏欠。
2013年2月,白先生托人转告,希望得到一套由我责编的《唐代四大类书》。闻此,我迅疾与白先生联系,在电话中白先生表示“话出口又后悔了,这书部头大,很贵”。我告诉白先生,我有富余的样书,不会作难,而且这书能入老师法眼,说明有用,对我的工作也是一种肯定。如此一番解释,才打消了白先生的顾虑。2月9日,正是农历除夕,上午我驱车来到白先生府上,送上《唐代四大类书》及几种目录学方面的书。而白先生也早已将《楚辞补注》《佛教造像手印》《汉化佛教与佛寺》等几种著作签好名、盖好章,作为回礼赠送给我。大概也是因为岁末了,白先生舍得放下手头笔耕的活,和我多聊了会儿家常。以往我对白先生的感知,仅限于书斋里的一面,对我这些生活琐事的关心,让我感受到了白先生另外的一面,感受到了他的通达与古道热肠。宋人“开明练达,遇事如破竹”一言,庶可用于此时的白先生身上。
壬辰除夕那次见面后,似乎再未见过白先生。想白先生年事已高,上门求稿者又多,我没敢再打扰,只是偶尔从费振刚师那里获知一点他的消息。今年春天,费师也遽归道山,眼见老成凋零,能不生今昔之慨乎?而更令人怅惘和深思的是,今日燕园之中值得后来者不断品味的学人与风景,尚有几许?
(作者系清华大学出版社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