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版:文化周刊

描着红字的碑记

吴克敬

那天的雨,下得出奇得大。

伫立在您毫不起眼的墓碑前,我心潮澎湃。与其他共赴井冈山参观学习的人不同的是,我还藏着一层别样的情愫:20多年前,我曾有幸见过您,还扶着您的手臂一起上台阶。

那是上世纪90年代初,您回到延安,应该有80岁了。记忆中,您朴素、瘦小、和善,不怎么爱说话,很安静,也很慈祥,除了气质很好之外,一眼望去,和邻家普通的老太太没什么两样。大家对您毕恭毕敬,崇拜有加,以眼神、语气、神情告诉我,您不同寻常……时日匆匆去,一切一晃而过。虽然我见过您,其实根本不懂您。直到我雨中来到您的墓碑前,才恍然知觉,此刻迅猛的雨幕,可能正是上天的提醒,要我们后来者:勿忘历史,勿忘前辈。

更或许,是给多元化时代的下一代,一场灵魂的洗礼。

作家朋友文中述说的您,是早年在井冈山参加红军的曾志老人家。此时此刻,我如我的这位朋友一样,就恭立在墓碑前,怀想着老人家不平凡的一生。对了,这次再来井冈山,我是受《小说选刊》的邀约来的。在此半个日子前,我们在一处小楼的接待室里,听取曾志老人家的孙儿石金龙关于她的一些前事的报告。而我的这位作家朋友,仿佛知晓似的,在手机上推来了她的这篇文章。我一边耳听石金龙的报告,一边阅读作家朋友的文章,以为她的笔墨,对石金龙报告是一种十分恰切的补充,因此我在写作时,把她文章里说出的这一段话,照录在了我作品的前头。

数十年的文学写作生涯中,这是我唯一这么做来的一次。

作家朋友文章里记述的事情,我数年前来井冈山时,就在小井村曾志老人家的墓碑前,满怀深情地聆听过一次。我记得清清楚楚,当时的我,如这次一般恭恭敬敬站立在那棵桂花树下,一次再次地鞠躬……当时我是这么想了,作为老革命的曾志,她死后可以有一个至为尊贵的安葬,但她遗言下来,把她死后的部分骨灰拿回她革命过,并时刻怀想心间的井冈山小井村,安放在这片土地上……

她老人家给自己的安排,清晰而明了,要求她的子女孙娃,把遗体先交医院解剖,有用的留下,无用的火化……火化后的部分骨灰,就埋在井冈山下的一棵树下,做那棵树的肥料。

儿女孙娃没有违背她的遗愿,并且虔诚地为她树立起一块不大的石碑,石碑上书“魂归井冈 红军老战士曾志”的字样,以及“1911.4—1998.6”的数字……就是她老人家的全部生平了。我以为这是不够的……我有一部60余万字的专著,写的全是我见识过、研究过的碑文,先由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后又由故宫出版社出版了精选版。这部名为《碑说》的作品,书写了百余通碑记,没有哪一通比曾志老人家的碑记更简约,它们动辄数百字,甚至上千字。此前我没有想过,只有面对了她老人家的碑记,我才想到,一个人的精神气质,还有精神遗产,其实并不以碑记字数的多少来评判,可能的结果是,字数少的碑记,反而比字数多的碑记,更能感动人、影响人。

肃立在老人家的碑记前,我不仅注意到了碑记文字的简约,还注意到“红军老战士曾志”7个描红的大字,有点儿歪歪扭扭,显得十分青涩与笨拙。对此我有点糊涂起来了,为曾志老革命树碑,难道请不出一位专业的书法人物吗?我心里的疑惑,很容易地表现在了我的脸上。陪伴采风团的人,有知晓其中原委的,凑到了我身边,给我仔细说了那7个描红大字的来源,原来是曾志老人家失散多年的长子描红来的。

曾志老人家失散在井冈山的儿子名叫石来发。作为长子,他有资格,代表家人来给他们的母亲和祖母书写墓碑。

字少情长!我心里不断翻腾着的是这样一个词儿,并坚定地认为,唯有这四个字的词儿,方能明晰那七字背后的眼泪,还有辛酸……我虽然无法知道石来发初为母亲书写墓碑的内心感受,但我看得清楚,那七个字肯定不是写出来的,而是一点点描画出来的呢!

文盲的石来发不会“写”,他只会“描”,也只能“描”,正是他的那一“描”,“描”出了他自己的天性,更“描”出了母亲曾志的品性。

天性依然的石来发从没进过学校的门。他被母亲散失在井冈山的崇山峻岭中,天性地成长着,面朝黄土背朝天,做了一辈子“汗珠跌在地上摔八瓣儿”的老农民。但他真真切切,是曾志老人家的长子。为了民族的解放事业,母亲曾志把他留给井冈山的乡亲们时,他还是个婴儿。他们母子分别的时间太久了,到再见面时,他即已长成了个枪杆一样的小伙子。母子一场,母亲曾志是痛伤的,而他亦是不幸的。这样的痛伤与不幸,在他们母子重逢后,因为党组织的原则性,还因为曾志老人的自觉性,延续着。石来发依然固守乡村,做着他的农活,吃着他的农家饭,而没有随在母亲的身边,享受母亲可以给予他的一种相对富足的生活。

母亲曾志去世了,石来发依照母亲的遗愿,把她安葬在了这棵年年会开出一树香气的桂花树下。

长子石来发依循井冈山民间所有的习俗,来为母亲曾志树碑了。他感念母亲的高风亮节,还有母亲的人格操守,没有请人给母亲书写墓碑,而是自己个儿,用他庄稼人粗糙的大手,第一次拿起毛笔,依照他人写来的“红军老战士曾志”七个字,一笔一画,照样儿往母亲的墓碑上描了……石来发描得认真仔细,每描一笔,眼睛便要酸一下,酸着即会流下一滴泪来,石来发知道他把那些个字描红用了多少时间,但不知道他滴落了多少眼泪。

我看着曾志老人家墓碑上的字,想着石来发当初描红的情景,感觉自己的眼睛,不由自主地也湿润了。

如今,石来发也已作古去了,去到母亲的世界,与他们母子当初分别的地方,再也不会分离地团圆在了一起……青山翠竹,长河落日,他们母子永远地守在了一块儿。

曾志老人家的坟墓,与她倾注了心血的红军医院相邻着。

我先在红军医院的旧址上仔细地走了走,认真领略了她年轻时的事迹。“老红军战士”的曾志,当年即担任着这所红军医院的党支部书记。那时的她,仅仅只有17岁,还又身怀六甲。恰其时也,她深爱的第一任丈夫牺牲在了井冈山保卫战中,她是悲痛的,悲痛着咬牙带领她的战友们,从菲薄的军饷中,受命创建了这所红军医院,为红军的伤病员解除了伤痛,使他们再上战场继续为无产阶级的革命贡献力量。

可是一场巨大的不幸,在告密者的舌头上发生了,住在红军医院里130名红军战士,被反动派围困在这里,枪杀在了一旁的水稻田里。

反动派不仅枪杀了全部红军伤病员,还把红军医院的房屋和资料,也都烧成了灰烬。后来者在搜集整理牺牲在这里的烈士时,能够知道姓名的仅有18人。曾志老人家记忆着他们,有名有姓的烈士她记忆着,无名无姓的烈士她也记忆着……曾志把她的记忆,断断续续用了30余年的时间,刻在了她40万字的一部巨著里,这部巨著名叫《一个革命的幸存者——曾志回忆录》。

我找来了这部巨著,我不从头阅读过,又怎么能写呢……手指在电脑键盘上敲打着,革命幸存者的曾志老人家,在我的文字里清晰起来了。她15岁参加革命,87岁离世,从戎马倥偬到和平年代,在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活得真实、通透、生动……她经历了女人们经历过和未曾经历过的艰难与坎坷,干过绝大多数男人都不曾干成过的大事业,活成了独属于她那样一个大写的女人。

我感佩曾志老人家,感动曾志老人家。我感佩她漂亮能干,英姿勃发,一心扑在工作上;我感动她身居高位,痛恨特权,不为在井冈山务农的子孙谋取利益,但却在国事大事上,一点都不会马虎,特别是关于年轻人才的成长,以及青少年的教育,在不同场合、不同平台不停地呼吁着。她说了:“忽视对下一代的正确引导,忽视下一代全面素质的提高,甚至娇宠下一代,同样是一种腐败,同样危及我们民族的兴亡。”

看着她写在回忆录中的这些文字,我顿觉振聋发聩,以为她老人家的呼吁,是必须引起我们注意的呢。

“感君情厚逼云端”,她的亲人这么评价她,并说“我的母亲不仅是一位职业革命者,也是一个好母亲。如果给我100个来生,我还100次选择做我母亲的女儿”。便是没有吃到商品粮的井冈山孙子,也这样说了,“奶奶留下最宝贵的精神财富,就是教会我们如何做人。”

她的亲人们这么说了她,我还能说什么呢?大概只能说我相信,人世间有一种爱,深沉而高华。

我还相信,“红军老战士曾志”的人格魅力,将历久弥新,长存世间。

(作者系陕西省作协副主席)

2021-08-02 吴克敬 1 1 人民政协报 content_10377.html 1 描着红字的碑记 10,377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