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念孙
一
鲁迅对于20世纪的中国文人来说,仿佛阳光洒落到山林里,不论你是头顶烈日脚带阴影在山道上行走,还是寻找一片树荫小歇以躲避紫外线的照射,都能感到他是一个巨大的存在,都会有形无形或多或少地受到他的影响。在鲁迅诞生140年、逝世已经85年后的今天,他对于我们似乎并不陌生和遥远,他的精神烛照和血脉温度,虽有历史烟尘的覆盖和时代风雨的阻隔,仍如冬天取暖的炭盆,让人感到炙手可热。
鲁迅对于中国现当代文人心灵的浸染,当然主要源于他卓异的文化创造。他的《呐喊》《彷徨》等独树一帜的小说集,实现了如茅盾所说,中国现代小说在鲁迅手中诞生,亦在鲁迅手中成熟。他的《野草》《朝花夕拾》《二心集》《华盖集》等一系列散文杂文作品,如其《写在〈坟〉后面》所言,既“时时解剖别人”,“更无情面地解剖自己”,具有很高的思想和艺术价值。他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不仅是无可争议的奠基人,也以对“国民性”的深刻洞悉和世道人心的冷静剖析,成为中国现代思想解放的重要开拓者。除了作品的内在价值外,鲁迅对中国现当代文化的构建产生重大影响,也有不可小觑的外因作用,即近百年来特殊的接受史推动了其作品经典化进程的增强和拓展。
撇开纯文学自身的传播不谈,鲁迅逝世不久,毛泽东1940年在《新民主主义论》这篇雄文中就对他盖棺定论道:“鲁迅是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他不但是伟大的文学家,而且是伟大的思想家和伟大的革命家。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他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宝贵的性格。鲁迅是在文化战线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数,向着敌人冲锋陷阵的最正确、最勇敢、最坚决、最忠实、最热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
通观毛泽东著述,他衡人眼光极高,对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等等都颇有微词。给予鲁迅如此崇高的评价,不仅远超他对古今中外任何名人的评骘,也以其特殊的身份和地位,确立并强化了鲁迅在现当代文坛无与伦比的位置和意义。在我十来岁到二十多岁最渴望读书的岁月,其他书都闹“书荒”难以寻觅,唯有《毛主席语录》《毛泽东选集》和《呐喊》《彷徨》等鲁迅作品唾手可得。一本《鲁迅语录》,不知翻开合上多少遍,说有多少理解自然是天方夜谭,不过是记住了“痛打落水狗”之类的只言片语,却在幼嫩心灵上刻下难以磨灭的槽痕。20世纪70年代后期上大学,安师大中文系于现代文学史课程之外,还有李顿先生开设的鲁迅专题讲座。一个学期颇为精彩的讲座听下来,连带细读了一些鲁迅小说及杂文名篇,鲁夫子的轮廓逐渐由模糊变得稍微清晰起来。
这一认识鲁迅的过程,毋宁说是一种五味杂陈的体验:既对他凛然孤傲和坚韧不屈的人格形象肃然起敬,佩服他作为一代伟人的睿识和洞见;又为他常常不被时代和同辈理解而遗憾惋惜,对他性格的执拗和内心的痛楚及无奈,感到惊诧与叹息。随着年岁增长,有时重翻鲁迅著作,体悟他当年心事浩茫连广宇的忧患意识、直面惨淡人生的左冲右突,暗夜里近乎绝望的长歌当哭,以及诸多无可奈何的感慨和隐忍,越发感到他的博大精深和丰赡复杂。这篇小文,当然无法勾勒鲁迅的全貌及其丰富而隐秘的心灵世界,只能挂一漏万地谈谈他的侠骨与柔肠,以从一个侧面略显其神采。
二
所谓侠骨,是指见义勇为、当仁不让的性格和气质。《水浒传》电视剧里《好汉歌》唱词“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风风火火闯九州”,以及人们常说的“仗义执言”“拔刀相助”等等,大约体现民间大众对豪侠义士的看法。
鲁迅年轻时就确立积极入世的人生态度,颇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侠骨义胆。他21岁留学日本,曾写下“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闇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的诗篇,誓言要唤醒和改变风雨如磐的“故园”,为自己深爱的祖国,即便献上鲜血生命也在所不惜。这首诗,首开鲁迅以笔为剑刺破笼罩中国夜幕的先声,表露他年轻时确立的人生目标和志向,为其毕生执着追求、不懈奋斗奠定了基调。
作为中国新文学创作最具实力和实绩的主将,鲁迅的豪侠义举首在以小说和杂文为武器,向封建“铁屋子”发起勇猛冲击。他1918年在《新青年》上发表的《狂人日记》,不仅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篇真正意义上的白话小说,更以前所未有的思想深度揭露封建社会“吃人”本质,控诉宗族制度和传统礼教对人精神的戕害。他随后“一发而不可收”创作的《孔乙己》《药》《风波》《故乡》《祝福》等系列作品,尤其是1921年在《晨报副刊》上连载的《阿Q正传》,通过对社会底层被压迫、被剥削劳苦大众的描写,将他们不幸的生活遭际、麻木的精神状态、悲凉的命运结局和盘托出,生动而精准地刻画出当时国民的魂灵,寄寓了作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同情和愤懑。他在《我怎样做起小说来》里说:“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
如果说,鲁迅小说是驱散社会阴霾的长枪大炮,那么,他的杂文则是刺向旧营垒的匕首投枪。翻开鲁迅十多本杂文集,犀利的评论、无情的批判、不屈不挠的论战,“对有害的事物,立刻给以反响和抗争”(《且介亭杂文·序言》)的锋芒英气逼人。他在《记念刘和珍君》中说:“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这里刻画的“真的猛士”的形象,可说是鲁迅作为文坛斗士,为民族和社会改良进步“不克厥敌,战则不止”的精神写照。
更为可贵的是,鲁迅不仅坐而言,而且起而行。1925年5月“女师大风潮”升级,他起草《对于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风潮的宣言》发表在《京报》上,支持学生正义斗争,被教育总长章士钊免除教育部佥事职务。1926年3月“三·一八惨案”发生,他撰文抨击段祺瑞政府屠杀学生的罪行,遭追捕后不得不远赴厦门大学任教。1927年4月“四·一二反革命政变”爆发,他以中山大学教务主任身份召开紧急会议,商讨营救被捕进步学生,遭遇阻拦而愤然辞职。1931年1月“左联”五位青年作家被国民党特务逮捕并杀害,他不仅义愤填膺地吟出“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诗句,还写出《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和前驱的血》等多篇文章纪念,尽管面对受牵连遭追捕的威胁仍无所畏惧……
如此等等豪侠义举,在鲁迅可谓指不胜屈。以其对世事的洞明,他完全知晓做此类事的后果,也完全可以躲在象牙塔里为学术而学术,或安心在校园里教学和写作。但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目的如其《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所说:“肩住了黑暗的闸门”,让中国及青年一代向着“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正是有着这样坚定而崇高的信念,他临终前在《死》这篇带有遗嘱性质文章的最后,以豪侠义无反顾的语气写道:“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
三
不过,鲁迅绝非只有刚毅、冷酷、严峻、硬气的一面,他作为眼光深邃和情感丰盈的文学家与思想家,也有宽和、热情、怜悯、柔软的一面。并且,其柔肠百转的细腻和情深,与其侠肝义胆的刚强和勇毅一样鲜明突出,恰如江河水流,既能汹涌澎湃,又能平缓如镜,只是因时因地不同却又源自一体,既彼此衬托又相互为用。在许多情况下,我们对人对事责之深,往往是因为爱之切;而对其爱之切,则多半会责之深。鲁迅诗词里许多夫子自道的名句,如“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等等,无不深切感人地呈现了他兼具侠骨与柔肠的人格和性情。
与鲁迅颇多交往的著名记者曹聚仁,在其1956年出版的《鲁迅评传》里记载这样一件事:鲁迅和弟子孙伏园一次到陕西讲学一个月,得到三百元酬金,鲁迅和孙伏园商量:“我们只要够旅费,应该把陕西人的钱,在陕西用掉。”随后,鲁迅得知陕西易俗社经费紧张,就决定将这钱捐出去。西北大学的工友照顾非常周到,鲁迅也决定多给他们一些酬劳,但其中另一位也来讲学的朋友不赞成这样做。鲁迅当朋友面没说话,退而对孙伏园讲:“我顶不赞成他说的‘下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来’的话,他要少给,让他少给好了,我们还是照原议多给。”从这件平凡小事一波三折的细节上,足以见出鲁迅不仅对人对事具有深广的同情心,而且精神上保持洁身自爱的高洁品德。
鲁迅的柔肠百结,还特别表现在他对青年文艺家的扶持和友谊上。他1925年发起成立未名社,热情推介韦丛芜、台静农、李霁野、韦素园等初出茅庐文学青年的作品,在文坛传为佳话。萧红、萧军、叶紫、艾芜、徐梵澄等青年作家遇到迷茫和困难,冒昧向心仪偶像鲁迅求教。他尽管异常繁忙,还是抽时间与他们通信和会面,为他们的作品写序并帮助出书。萧红、徐梵澄等人的回忆文章,字里行间无不透溢着鲁迅高大形象的亲切与温暖。尤为凸显鲁迅为人诚挚和深情者,当推他与瞿秋白的交往,以及瞿秋白死后鲁迅为祭奠亡友而表现出的超凡绝尘的风仪。
鲁迅与瞿秋白1932年才在上海谋面相会,但交谈之下,心心相印,彼此都相见恨晚。1933年盛夏,瞿秋白选编一册《鲁迅杂感选集》,撰写一篇洋洋洒洒一万七千言的序言,第一次对鲁迅及其杂文做出客观、准确、全面的描述,对鲁迅的创作历程和思想演进轨迹,做出清晰的梳理和精当的分析。鲁迅作为变革时代创建新思想和新艺术范式的一代高才,时有单骑绝尘、知音难觅的孤独和寂寞。他读了《序言》,仿佛俞伯牙遇到钟子期,大有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动、欣喜和快慰。他压抑不住自己的兴奋,挥毫写下一幅饱蕴深情又别具境界的对联:“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赠送给瞿秋白。
1934年初,瞿秋白奉命离开上海奔赴江西苏区工作,临行前特地到鲁迅家中道别。鲁迅依依难舍,长谈至深夜后,坚持留其在家过夜。他执意将床铺让给年龄小近20岁的瞿秋白,自己睡在地板上,以表尊重和惺惺相惜之情。谁料此次惜别竟成永诀。1935年2月,瞿秋白转移香港的途中,在福建长汀被捕,6月18日高唱《国际歌》于刑场慷慨就义。噩耗传到上海,鲁迅悲痛欲绝。他跑到冯雪峰家里激愤地说:“我决定编一本秋白的作品集,作为一个纪念,一个抗议。一个人给杀掉了,作品是不能给杀掉的,也是杀不掉的!”
此时,鲁迅的肺病已经比较严重,离其1936年10月去世仅一年多时间。但他抱着病痛之躯,把瞿秋白的翻译文稿一一整理,编选出两大卷近60万字的《海上述林》,以诸夏怀霜社的名义出版。“诸夏”指全国民众,“霜”取瞿秋白原名瞿霜之字,“诸夏怀霜”即寓意全国民众怀念。《海上述林》编妥后,许多印刷厂怕惹麻烦不敢承印。鲁迅找同乡老友、开明书店经理章锡琛帮忙,在开明书店的美成印刷厂打出纸型,然后托友人内山完造辗转送往日本东京印制。此书用重磅道林纸精印而成,配有玻璃版插图,以皮革镶书脊,书名烫金,极为精美,上卷面世不久,鲁迅就逝世了。
鲁迅晚年在上海,高强度不间断写作所得稿费和版税,是其主要经济收入来源,可说每一个铜板都是其呕心沥血的结果。《海上述林》不论是编选校对、装帧设计,还是购买纸张、联系印刷,包括广告拟定宣传等,全是鲁迅亲力亲为,一手包办。这不仅需要承担不小的经济压力及费用,更需要耗费大量宝贵的时间和心血。对于一位重病缠身、不久于人世,且肩负家庭生活重担的文人来说,如此付出意味着什么,鲁迅自然心知肚明,却知其不宜为甚或不可为而拼力为之。这种几乎是赔上身家性命不图回报为祭奠一个逝者的奉献,世间几人能够做到?
嗟乎!古有季札挂剑之美谈流传青史,今有鲁迅为亡友编书之佳话谱写新篇,其“斯世当以同怀视之”的深情和厚德,能不令人感佩哉!
(作者系第十二届全国人大代表,安徽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