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袁靖

自2022年2月1日开始，就是壬寅虎年了，这是所有属虎人的本命年。

我是动物考古学家。我研究的对象是史前至历史时期各个考古遗址出土的动物遗存，从中探讨古人与动物的相互关系，讲述动物与古人共存的历史。在国内数百处考古遗址出土的动物遗存中，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即出土猪、牛、羊、鸡、马、狗等家养动物的骨骼数量比较可观，而发现老虎骨骼的遗址不多。按照迄今为止的统计，主要分布在10余个省市自治区的36处遗址中。我们把这36个遗址出土的老虎骨骼全部收集到一起，还不能拼出一副完整的老虎骨架。这可能与老虎在当时是一种少见的动物，加之异常凶猛，被古人捕获的实例极少有关。当古人将好不容易捕获的老虎肉分食殆尽之后，还要敲骨吸髓，榨取那里的营养。因此我们发现的虎骨都破碎得很严重，即便在考古遗址出土的碎骨中，除了我们能够鉴定的虎骨之外，还有残留的虎骨碎片，但是由于骨骼的特征点不明确，我们已经无法鉴定其是否属于老虎及是老虎身上哪个部位的骨骼了。这样就造成了我们现在收集到的老虎骨骼残缺不全的现状。

尽管我们发现的老虎的骨骼残缺不全，但是在考古遗址出土的与老虎相关的人工遗迹和遗物还是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在考古发掘中发现的与老虎相关的人工遗迹中，最著名的当属河南省濮阳县西水坡遗址的蚌塑龙虎图案。西水坡遗址属于新石器时代。在这个遗址距今6500至6300年的第二期文化遗存中，发现3组跟龙虎相关的蚌塑图案。如在45号墓的墓主人为壮年男性，身长1.84米，头向朝南，仰身直肢，墓主人东西两侧，各有用丽蚌、矛蚌和楔蚌等蚌壳摆塑的一龙一虎。其中的老虎图案位于人骨架左侧，头朝北，背朝东，身长1.39米，虎头微低，眼睛圆睁，张口露齿，四肢呈行走状，尾巴下垂。

关于45号墓的墓主人身份，学者们做过各种推测，我觉得把墓主人视为氏族部落的首领，可能更容易为大家所接受。远古时候巫师和酋长往往是二者合一的，巫师凭借独到的与上天、神灵或祖先沟通的本事，成为号令氏族部落成员的首领，反之，首领之所以能够服人，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因为自身具有与上天、神灵或祖先沟通的能力。当时的人在埋葬墓主人时，也应该是赋予龙和虎这两个动物以特殊含义，这可能是一种原始宗教的体现，反映出远古先民的思想。

关于45号墓中这两个龙和虎的图案的具体含义，也有多种说法。我认为之所以如此难解，是现代思维与原始思维的差异所致，数千年间因为没有文字流传而造成的思维传承的中断，绝不是轻而易举可以重建的。我们现在很难推测古人理解的物体与人类之间的相互关联是一种怎么样神秘的互相渗透。总而言之，沟通古今，既有待于学者们孜孜不倦的、符合逻辑的、建立在比较分析基础之上的探讨，也有待于新的考古发现给我们带来启示和线索。

这里再举几例与虎相关的文物。陕西省石峁遗址的年代为公元前2200年至公元前1900年。石峁遗址中发现的典型器物当为石雕。石雕题材中比较多见的母题除了人面与神面像外，特别引人注目的就是虎形。比如在一块石条的中心雕刻出一个背头短发、发梢微微翘起、大眼、大鼻、大脸庞的人面，人面左右对称地雕刻出两只形状完全相同的老虎，老虎为垂首，虎口大张，露出上下獠牙，四肢俯卧，尾巴卷起，虎身及虎尾都雕刻有花纹。如此生动的雕刻应该是古人对老虎的活动进行仔细观察，留下深刻印象之后，再用艺术的手法把老虎的特征形象地再现出来。老虎是会吃人的，想到距今4000多年前的古人，在与老虎相遇时，冒着生命危险，仔细观察老虎的动作特征，然后认真构思，对称设计，精心雕刻，最后将典型的老虎形象留在石头上永存，我认为石峁的那位或那些雕刻者无愧于那个时代伟大艺术家的称号。

在石峁遗址所属的龙山时代结束后，进入青铜时代，与虎相关的青铜器很有特色。如1985年出土于湖南省邵阳市邵东县毛荷殿乡民安村的四虎饰铜镈属于西周时期。镈钟的钟体较大，钟体前后有突起的鸟纹为棱脊，两侧各置双虎，虎首向下，四肢略蜷曲，尾巴卷起。镈是王和贵族在举行宴飨或祭祀活动时，与编钟、编磬一起使用的。音乐自古以来就有表现人们的思想感情和生活情态的作用，可以调动人的情绪，激发人的共鸣。遥想3000多年前贵族的宴飨或祭祀活动上，古人可能多次打击过这件装饰虎纹的乐器，这件乐器既表现过气氛的欢愉，也渲染过场面的肃穆，让大家在那样的氛围下，心悦诚服地接受庄严的礼制。

古人可能认为虎为百兽之王，因此在军事上也多以虎为尊。如《尚书·牧誓序》：“武王戎车三百两（辆），虎贲三百人。”孔颖达疏：“如虎之贲（奔）走逐兽，言其猛也。”根据《周礼·夏官》的记载，当时有虎贲氏，是护卫王的专职人员。汉平帝元始元年更名为虎贲郎，属虎贲中郎将统领，守卫皇宫。

虎符盛行于战国、秦、汉时期，是古代帝王授予臣属兵权和调动军队的信物。用铜铸成虎形，背有铭文，分为两半，右半留存中央，左半发给地方官吏或统兵的将帅。王若派官员前往军队驻地调动军队，需带上右符，左右符验合，方能调动军队。虎符多做得短小，一掌即可握在手中，不易被人发现。陕西省西安市郊区北沉村出土的杜虎符，背上有错金而成的铭文40字。铭文为：“兵甲之符，右在君，左在杜（杜是地名，古代秦国杜县）。凡兴兵被甲，用兵五十人以上，必会君符乃敢行之，燔燧之事，虽毋会符，行殹。”其意为用兵超过50人时，必须出示君王授予的虎符验证，方可出兵。不过遇到烽火报警时，则不用验证虎符，可以即刻出兵。

老虎是猫科中个头最大的动物，生性勇猛残暴。古人在最初塑造老虎的艺术形象时，就赋予老虎这个特性，体现出凶猛、威严与神秘。在语言文学中，也是如此。成语中与虎相关的语句有不少，其中的虎口拔牙、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等，都是把老虎放在一个凶猛、威武的位置，再讲勇士奋勇向前，反映出大无畏的英雄气概。

（作者系全国政协委员，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