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华夏周末

湄潭吃茶

《 人民政协报 》 ( 2022年04月02日   第 07 版)

陈应松

陈应松

在天下第一壶建筑里吃茶,是一种什么感受?

吃了太多的茶,写过太多的茶文章,但这次吃茶要有勇气,要经过几十米高的两条玻璃长廊,要上四次电梯,有恐高症者,最好慎行。吃茶的那晚,我们在壶的最高层“贵州茶香”馆里吃茶、写字、下棋、聊天,外面是暴风骤雨,惊雷闪电。还是因为建筑太高了,66米,而且建在火焰山山顶,近看,远看,都过于高大,而茶壶的造型更加增添了它的奇峭险峻,就像是一座神话中和科幻电影中出现的山,出现的建筑。往这里去吃茶,就像走入神话的宫殿,进入了现实与魔幻交叉的时空隧道。吃一杯茶,就是一次梦游。

在这迷宫里,我看到了一幅字:听茶。我更加恍惚,茶不是吃的,不是喝的,不是品的吗?如何去聆听茶?聆听茶水?茶的沸腾和缥缈?这不是一个禅悟,是一种特殊的参与、回忆和追溯。我们在大风大雨中,在一只几十米高的壶中,听茶,这茶壶中的风暴与激荡,历史掷回来的啸声,袅然升起在我们耳畔。

湄潭翠芽、遵义红、贵州针、湄江翠片、遵义毛峰、兰馨雀舌、古树茶、兰馨金尖、老鹰红茶老妖怪,还有一种叫“吃月亮”的奇茶银针白茶……都是名声显赫。

黔红,中国红,遵义红……湄潭是中国红茶的重要出口基地,但湄潭的绿茶也有一连串的亮丽名字,特别是湄潭翠芽,与西湖龙井并称,品质超群,誉满神州——这两个茶的渊源深厚,其外形与西湖龙井近似,扁平光滑饱满,酷肖葵花籽,色泽翠碧,遇沸水,则栗香伴花香,山野之春的气息漫漶而来。湄潭翠芽是贵州四大名茶之一,形似瓜米,色如翡翠;遵义毛峰,秀外慧中,银光闪烁,嫩香持久;龙泉剑茗,茸毫披露,嫩绿似剑,嫩香柔和;贵州银芽,外形扁削,挺直似剑,汤色黄绿清澈;黔江银钩,美名美汤,形似鱼钩,自带花香。还有清江绿、湄潭银峰、湄潭翠芽、夜郎富硒茶……湄潭群峰山谷中的所有绿意,所有的鸟语花香,皆汇聚在一杯杯香茶之中。

在湄潭吃茶,最难忘的是兰馨茶场的“老妖怪”茶,这不属于山茶科而属樟科的野树叶,它粗暴的口感,妖冶的回味,古怪的刺激,可以放下吃茶者的矜持、雅趣和禅态,可以渴饮,可以饱餐,可以饕餮。湄潭小江南一般的情调突然变成了西南云贵高原上的风云,古树深林的魅影……

在湄潭吃茶,真是茶香萦脑,七窍生津,生气满满,诸神腾腾。我虽然去过云南的景迈茶山,去过翁基村,写过景迈茶山的万亩古茶园,去过西双版纳的南糯山等遮天蔽日的古树茶产地,却不知道在贵州有古茶树超过120万株,其中200年以上的古茶树15万株。同在遵义市的习水县,就有23万多棵百年以上的古茶树,而这些古茶树所产的茶叶均为全国顶级品质。

被称为中国茶海的“湄潭茶海”,更是波澜壮阔,气势磅礴。站在茶海中的望海楼上,看楼下四野碧绿的茶海,绿浪汹涌,蛟龙飞腾,潮声触山回,卷地白云倾。整齐的茶垄,蓊闪的茶园,一直淹没至山峦的尽头,与村烟和蓝天融化在一起。在这里,是真正听茶的地方,听茶,看茶,赏茶,品茶,咏茶、歌茶。清风满楼,云水望尽,雨洗青山,雾蒸芳野,茶香浩荡,心极无穷。一杯茶,吃出壮士豪情,家国情怀。真正是“茶香高山云雾质,水甜幽泉霜当魂”。

在观海楼顶观海品茗时,突然听到一阵《六口茶》的歌声,熟悉的民歌竟然勾起我的乡愁。这首民歌出自湖北鄂西,在神农架每天都会唱起。后来才知道,遵义与川渝是有渊源的,而神农架也与重庆相邻,《六口茶》有渝东民歌的特点。我循着歌声望去,在一个长条桌上,一群退休的城市老人,分男女两边对坐,然后边喝茶边对唱《六口茶》。面目单纯沉静的一排老爹唱道:“喝你一口茶呀,问你一句话,你的那个爹妈噻,在家不在家?”那些穿得红红绿绿的老妈,也双手放在膝上,端正坐着唱道:“你喝茶就喝茶呀,哪来这多话,我的那个爹妈噻,已经八十八。”男方接唱:“喝你二口茶呀,问你二句话,你的那个哥嫂噻,在家不在家?”女方回唱道:“你喝茶就喝茶呀,哪来这多话,我的那个哥嫂噻,已经分了家……”我想起神农架婚宴时男女的对唱,也是桌子两边的男女,那些憨厚的小伙们,羞涩的女孩们,他们的对唱跟这一模一样。因为喝茶,不论年岁老小,心中朴实真诚的爱意,被这些老人家们演绎得那么诚挚感人,这是茶海中最美丽的风景!这风趣幽默、朴素动情的民歌,在茶乡遵义,在茶海湄潭,同样风靡,老少咸宜。

吃茶不忘种茶人。在四万亩茶海中游弋听茶,听到了中国种茶史上一段峥嵘的岁月往事。以望海楼为中心的四万亩茶海,曾经是国民政府于1939年建立的中央实验茶场,也是我国第一个国字号的茶叶科研生产机构。国家不幸茶叶幸,抗战的烽火,将浙江大学逼迁到了这个黔北小城。我们已无从知道当年浙江大学西迁时,时任校长竺可桢是否考虑到了这儿“小江南”“黔北粮仓”的优越地理位置。1939年,当时国民政府农业部在湄潭县建立的“中央农业实验所湄潭实验茶场”(中央实验茶场)——从这中国的第一个国家级茶叶科研生产机构开始,湄潭注定了将与茶叶世代结缘。

我们在湄潭的文庙——浙江大学西迁历史陈列馆中,读懂了这段历史的脉络。1937年,时任县长严溥泉力邀浙江大学迁至湄潭,这是湄潭历史上的大事件。严溥泉作为曾经留学英国的江浙人,当过江阴县长。热情相邀浙江大学在湄潭自己的辖地办学,自然有思乡情愫在里面,更多的是为湄潭的文化与科技着想。那些顶尖的大师们,他们的出现就是湄潭历史的浓墨重彩,可以提升和改变湄潭文化、经济、科技的所有品质。果然,竺可桢校长的应允,竟然玉成了未来湄潭之茶的誉满世界。从此,美丽的湄江河畔,开启了中国现代茶工业伟大而艰难的步伐。就是这样,浙江来的国家级茶叶专家们,也把龙井的制作工艺带来了,这才有了湄潭翠芽的诞生。

中国茶工业博物馆,这是一个代表着我国茶工业发展历史进程的国字号博物馆,它在湄潭县城的郊区,曾经是湄潭茶场制茶工厂的旧址。所有的工厂面貌都未曾改动过,依然保持原貌,没有一件伪文物,仿佛这个工厂一声令下,又可以开始生产,仿佛工人刚刚下班离开。这是一个简陋的、陈旧的,但也是一个制茶设备齐全的、努力工作过的工厂,而且不是一般的工厂,是中国贵州红茶的出口基地。就在这些毫不起眼的平房里,他们制作的红茶,远销巴西、北非等世界各地。

然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里庞大的生产线竟然全是木质的。从一个车间,到另一个车间,那些连绵不断的机器,全是木头所做:立式木质茶叶风选机、切茶机、双料抖筛机、围筛机、飘筛机、拣梗机、匀堆装箱机……天上地下,包括吸尘机器,机关重重,笨拙巨大,经过了无数次的试验和改进,它能将茶叶的杀青机、分选机、揉捻机、烘干机,巧妙地串联一起,全自动运转。虽然它噪音巨大,不能经久耐用,时常出现故障,但从来就没有中断生产,这又是一个奇迹。按专家的话说,它就是我们国家茶叶智能化生产的前身。就靠它们,生产着世界闻名的红茶。据说在这个茶叶加工厂里,就有100多位木工师傅,他们负责着这套设备的制造、运转和维修。还有一些钢铁机械,如浙江杭州茶叶机械厂1984年4月生产的三叶牌茶叶烘干机,还有衢州生产的杀青机、揉切机、锤切机……庞大、笨重、粗陋、占地方。这些机器——不论木质的还是钢铁的,都能看到我国工业现代化蹒跚起步的艰难旧影。触目惊心的木头机械,活生生地定格了我国工业现代化的稚嫩雏形,让我们心疼,让我们震惊,让我们感叹,让我们崇敬。保存它们吧,跟它们的主人一样,这些献出了生命的机器,拼命地、顽强地运转过,如今衰老不堪,疲惫异常,静静地踞蹲在这个亢奋和激情消退的角落,像历史的老人,沧桑满面地告诉我们,国家的强大从来就不是一蹴而就的,它凝聚着几代人的心血、拼搏和理想,它必须从筚路蓝缕、寝苫枕块、披荆斩棘、拓荒辟土开始,没有任何捷径可走。

湄潭吃茶,在湄江边,才知湄潭很媚。湄潭县因湄江而得名,为乌江支流。据《湄潭县志》说:“东有江水流转至县之主脉玉屏山北,环绕县城,转西至南,有湄水桥之水颠倒流合,汇为深渊,弯环如眉,故曰湄潭。”原来说的湄潭之媚,在她的眉宇之美。但湄潭,因好水佳茗,真是风情万种,媚态千姿。湄潭,好生妩媚!

(作者系著名作家,湖北省作协原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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