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版:教育在线

似未别过

《 人民政协报 》 ( 2022年04月06日   第 11 版)

作者:贺潇

(一)

当得知父亲已经不久于人世时,我痛彻心扉,又只能无奈接受。

那是一个冬日的午后,我赶回老家,陪伴在父亲的床前。他静静地仰躺着,眼睛不能示意,嘴巴也已经不能开合。我们猜想已经时日不多,但不知道他的身体体征具体意味着什么,加之父亲晚年常常有一些神志不清的表现,我不知道还能否和父亲交流。

记得就在他的病榻前,我从手机上查到了关于人即将过世的一点小知识,那篇小文提示到:人在濒死时,听觉常常最后消失。我决定试一试。我将一个手指塞进父亲的手里,告诉他说:“如果您能听到,就捏捏我的手指。”他使劲地捏了我一下。“啊?您果真能够听到啊!”他又使劲儿捏了下。我于是兴奋异常。就这样,父亲紧紧握着我的一个手指,听我碎碎念念地诉说。我给父亲讲他的教育对我的影响,我们对他的爱。我们的工作和生活,还有我们的孩子——他一直紧紧地捏着我的手,两行热泪涌出顺着脸颊流淌。父女俩这样的交流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最后担心父亲太辛苦,我才告诉他结束了我们的“对话”。

这是父亲生前,我和他的最后一次交流。也因为这次交流,让我得以安慰。想必也让父亲安慰。也正是这次和父亲告别的经历让我意识到,死亡教育非常必要。我常想,如果我有更多的相关知识,我会为父亲的离别做得更多更好,我和父亲也都能更从容地面对这个我们都必须面对的时刻。

(二)

在时代赋予他的人生境遇中,我想我的父亲已经非常成功和幸福,所以,他的辞世是安然的。在我们交流后的第三天,在冬日的阳光里,在母亲的陪伴下,父亲在哥哥的怀抱中安然辞世。

父亲走后,亲人们按照传统风俗安排了葬礼。但我还希望父亲的离世能够如他生前一样,对周边产生正能量。于是,我在中间插入一个环节以讲述他的故事。尽管乡村中目前还保留着很多传统的风俗仪式,但我清晰地记得,少年的我在目睹邻居葬礼时,伴随着将逝者的衣服遗物烧掉等传统习俗,常常感受到多神秘恐惧而少教益,于是,我决定做些改变。

那天,在家门口的小广场上,在父亲的灵柩旁,在安静的音乐声中,数十位前来吊唁的亲人和乡亲们听我和亲朋分享了关于父亲的故事:

父亲于1944年出生,是一个有九个姊妹的大家庭中的长子,秉性善良仁爱。母亲总讲起父亲的故事。让我印象深刻的一件事情发生在上世纪70年代初,那时饿肚子是常有的事儿。而父母又带着三个孩子刚刚分家另住,日子格外艰难。有天母亲刚刚做好午饭,有个讨饭的老人端着碗到了家门口。父亲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碗里的面条倒给了那位老人。但老人吃了不够,在三个孩子的哭声中,父亲回转身,拿勺将锅里的面全捞出给了老人。这样的故事母亲能回忆起很多。

父亲是一个昂扬向上的人,他受过高中教育,年轻时候想学医,叔叔们记得他曾从地里捡白骨回家研究,我也曾在他的医药书籍上涂鸦。父亲非常乐观,每每从田间干活归来,我们总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踏着有力的脚步声,他常常扯着长长的嗓音,高声唱着《朝阳沟》、《卷席筒》等豫剧唱段。改革开放亦让父亲迎来了个人生命的春天,在小县城里,他靠搞个体经营支撑着一个热乎乎的家,托举着儿孙们的幸福生活和学业。

其实,父亲最值得学习的除了他昂扬的奋斗精神外,还有他的家教智慧。直到今天,我都很是惊叹,父亲的很多教育实践如此符合专业的教育理念。他鼓励我们立志奉献社会。他常给我高期待,并做积极暗示,对我日常行为中的点滴小事赋予某种积极意义。他鼓励我参与,院子里要建个厨房厕所一类的,他都会鼓励我去划图纸去提建议。餐桌上,他居然还对我们进行了营养教育和礼仪教育。至今,都还记得他说,“多吃青菜,吃青菜头发长得旺。”他很少提要求,但他的几条要求我至今印象深刻。关于励志,他常说,“长大要为社会做出贡献。人生要走向大我,而不要被小我束缚。”餐桌上,他提示:“给长辈端饭,要用双手。”年节,他会提示我陪他喝杯酒,他的理论是,“好女儿也要志在四方。”受他的鼓励和影响,他的儿孙辈中多硕士博士,在不同的岗位上如他所愿,奉献于社会。在他生前的最后一个生日,在外面上学的孩子们来到他的病榻前,久已经神志不清的他居然能够有极清醒的思考和表达。他说:“你们要记住,人生常会有挫折,但也常常会柳暗花明又一村。”这是他生前给我们的最后一次嘱托。

因为乐善好施为人正直父亲颇得乡亲们的爱戴,他也多次嘱咐我们,自己好了不要忘记反哺家乡。

我把父亲的葬礼看成是父亲和乡亲们的最后一次交流,希望他昂扬有爱的人生包括他的家教智慧能给乡里乡亲带来些微启示。

(三)

一个有爱的人,也被爱包围。

小时候的元宵节记忆深刻,父亲会拉着我的手,在拥挤的人群中穿梭,赶着看街边的花灯。穿过整条街,从东头到西头,看空旷地界儿的打礼花。这样的斑驳记忆也常常让我在元宵节这天想起父亲。今年元宵节的那天恰逢我加班,我嘱咐先生早早回家煮了元宵敬献于父亲的遗像前。下班回到家里,我发现,父亲的遗像前蜡烛和香柱已经燃了不少,温热的米酒、元宵散发着清香。当我起身想把装了元宵的小碗收走时,先生说,“晚些收,老人家腿脚不好,走得慢。”一句话提醒了女儿,“姥爷的碗中还没有放勺呢。”女儿赶紧起身取来了勺子——看父女俩那般的真诚,我真切地感慨,“因为被我们记着爱着,我的老父亲真的还没有走远啊。”

又到清明,在对父亲的怀念中,我写信给远在美国的侄子。“你曾问我,为什么要常常接纳老家很多亲人住在家里。常常自寻麻烦而不觉其累——记得当时我没有办法用理性的语言给你讲清楚——亲情和乡情是一幕幕非常朴素的镜头,是困难岁月里父母姊妹一起奋斗的昂扬岁月。我时不时地会想,他们于那么艰苦的岁月托举我出来的意义,应该不仅仅是我自己静享安逸吧。你爷爷的很多影响已经深入我心。于是回望,于是尽己所能,去帮助我们的父老乡亲、去为这个社会做更多有正能量的事情。我想,正是一代代这样的父辈的托举和子辈的反哺,让一个家庭一个家族一个民族走向强盛吧。”

的确,父亲用自己的奋斗托举着我们迎来了今天的幸福生活,他的人格他的教育引导更是深厚绵长地影响了我的一生,他的期待和嘱托已经化为我的人格力量,更给我们这个大家庭注入了某些文化基因。

正是在这些意义上,我觉得他并未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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