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人物

浩然:岁月尘封不了他的名字(下)

《 人民政协报 》 ( 2022年04月18日   第 12 版)

作者(左)与浩然在河北三河农村

作者:李培禹

他把“心”带到了三河

最难忘1990年4月,泃河水涨,柳絮纷飞。为寻访浩然的踪迹,我来到了河北三河县,和浩然老师一起度过了几天在他看来平平常常,而于我却难以忘怀的日子。

若干年前,浩然带着女儿住在通县埋头写作《苍生》时,我就萌发了采访他的念头。我向报社一位家也在通县的同事打听浩然家怎么走,这位同事说:“嗨,你到了县城街口,找岗楼里的警察一问,谁都能领你到他家,业余作者找他的,多啦!”

这次到三河,倒印证了那位同事的话。“噢,找浩然啊,往前到路口拐弯,再往西就是。”三河人热情地把我引到了浩然的“泥土巢”。

“姑父,来客人啦!”朝屋里喊话的是浩然妻子的一个娘家侄女,她住在这儿帮着照顾久病卧床的姑姑,腾出手来也帮浩然取报纸、拿信件。

正在和几位乡村干部交谈的浩然迎了出来。他,中等身材,岁月的痕迹清晰地刻在了他那仍留着寸头的国字脸上,鬓角两边已分明出现了缕缕银丝,只是那双深邃而有神的眼睛,是一位充满旺盛创作力的作家所特有的。

显然,那几位村干部的话还没说完,一位岁数稍大点的,把浩然拉到一边“咬起耳朵”来,浩然认真地听着。那情景,我下乡采访时常见到。不用说,浩然已经进入角色了。

正好,我可以好好打量打量这间“泥土巢”了。几间平房,是他担任了县政协名誉主席以后县政府专门为他盖的。东边一间是卧室,和浩然相濡以沫40多年的妻子患病躺在床上已一年多了;中间比较宽敞的,是浩然的会客室,乡村干部谈工作,业余作者谈稿子,都在这儿;靠西头的一间是专供浩然写作用的,写字台上四面八方的来信分拣成几摞,堆得满满的,铺开的稿纸上,是作家那熟悉的字迹。看来,由于不断有人来打扰,他的写作只能这样断断续续。

书,是作家辛勤耕耘的最终产品;书,是作家漫长创作生涯的浓缩。我的目光不由地停留在占满一面墙的四个大书柜上。浩然拉开布帷,打开书柜,拣出几本给我看,有的是世界名著,有的是已绝版的旧书,经他重新修整并包上了新皮儿,扉页上大都有浩然的签名和购书日期。还有一部分是我国和世界上的一些著名作家、专家学者送给浩然的赠书,相当珍贵。

作为一个也写过点东西的业余作者,我最理解,一个作家珍存的,当然首先是他自己写的书。“泥土巢”的书柜里,竟摆着浩然1958年出版的第一本小说集《喜鹊登枝》,摆着他1960年代的成名作《艳阳天》,摆着1970年代的《金光大道》和1980年代的代表作《苍生》,以及日本、法国、美国、朝鲜等翻译出版的他的著作译本。

50多本书——浩然的50多个“孩子”,他都随身带来了。浩然把自己的“心”带到了。

“姑父,来客人啦”

“姑父,来客人啦!”内侄女又在招呼来人。我住在浩然这儿,每天至少要听到五六回这个声音。有时晚上九十点钟了,也会忽然响起一声:“姑父,来客人啦!”

这天清晨,蓟县、平谷的业余作者来了。此时,只有我知道,他们的浩然老师刚刚为妻子梳洗过,然后做了煎鸡蛋、煮牛奶,看着妻子吃下。书桌上,他匆匆给延庆县业余作者孟广臣的信刚写到一半。那是几天前在一次领导召集的座谈会上,浩然替这位长期在农村坚持业余创作的农民作者呼吁,引起了领导同志的关注,有关问题有可能得到解决。浩然从北京回来连夜就给孟广臣写信,信刚开了头,被老伴的病缠住,又搁下了。

多少年来,浩然已养成一个习惯,他无论外出开会,还是到哪儿深入生活,除了洗漱用具外,身边总要带上一堆全国各地业余作者寄给他的稿子,途中乘车、午间小休、晚上临睡前那点工夫都要挑选出几篇来看。

一个叫陈绍谦的年轻业余作者,患先天性心脏病,失去了生活的勇气。他写信给浩然,诉说了心中的苦闷和绝望。信几经辗转,到了浩然手里。第二天,当这位农村青年崇拜已久的著名作家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他激动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浩然抹着额头的汗水,微笑着告诉他:“我一溜小跑,找到你家来了。”

以后,陈绍谦按照浩然老师的话去做,一边读文学书籍,一边读社会生活这本大书,不断地练笔,终于写出了充满生活气息的小说《灾后》。浩然读到这篇稿子,立即推荐给北京的一家刊物。稿子被退回来了,浩然又挂号寄给上海的一家文艺期刊,又被客气地退回了。第三次又寄出去,两个多月不见回音,稿子也找不回来了。

浩然写信给小陈,热情肯定了这篇习作写得好,要他把原稿再寄来。浩然把《灾后》的原稿拿给女儿春水看,“写得怎么样?喜欢吗?”春水正在大学中文系进修,她读后由衷地说:“嗯,不错,喜欢。”浩然一笑说:“那劳驾了,你给抄写一份吧。”春水对爸爸的话从没说过不字,她认真抄写了这篇小说。

浩然留下原稿,将抄写的稿子第四次寄给了辽宁的《庄稼人》杂志。陈绍谦的处女作就这样终于发表了。我跟春水谈起这事时,春水说:“爸也给人抄过稿子,我看他大段大段为业余作者誊稿子时,心疼,就帮他抄呗。我写了一篇儿童故事,他说过不错,可一年多了他也不理茬儿。那天我悄悄翻了翻他专门存别人稿子的小柜,我那篇还排在好几篇来稿后边呢,他忘了。”

浩然来到三河,原打算“深入生活、埋头苦写”,尽量避开干扰,准备完成他的第二部自传体长篇小说《活泉》。可作为一个三河人,一个三河县的基层干部,三河的各项事业都引起他的关注,尤其是三河县群众文化工作比较薄弱,业余创作队伍还远远没有建立起来的现状,更不能不牵动着他的心。他办讲座,亲自授课,修改大量业余作者水平参差不齐的稿件,从中发现可培养、扶植的苗子。他的宏愿是,以三河县为基地,以《苍生文学》为龙头,带动起河北香河、大厂,天津宝坻、蓟县和北京郊区的顺义、平谷、通县、怀柔、密云等县,在不久的将来,看到社会主义农村文学事业的振兴和繁荣。

“姑父,来客人啦!”

我看看表,晚上9点半已过了,我劝他让来人把稿子留下算了,今天太累了。浩然说:“马伸桥的,骑车跑了几十里,得见。”

深夜,我和浩然一起送客人出门。一位业余作者忽然拉住我的手,问:“为什么像浩然老师这样的作家,现在这么少呢?”

我和浩然都一时语塞。

“写农民,为农民写”

我住在“泥土巢”采访浩然的那几天,遇到了“倒春寒”,气温骤然间下降。不知是我传上了浩然,还是浩然传上了我,我俩都感冒了。我拿出随身带的“感冒通”,有药同吃。我们一人披了一条毯子,觉得暖和多了。

浩然真诚地说:“我是个说过错话,办过错事,也写过错文章的人。但我始终没有毁灭,没有沉沦,因为人民托住了我,保护了我。迷惑的时候,他们提醒我;困难的时候,乡亲们理解我。记得顺义的一位房东大嫂曾托人送来一篮子鸡蛋,并捎话给我:‘千万不要想不开,现今我的孩子大了,日子宽绰了,城里住得憋闷,就回家来,我们养得起你,养着你一本一本地写书。’那时,我暗暗跟自己说,‘写农民,为农民写’,我要把这担子挑到走不动、爬不动,再也拿不起笔的时候为止。忘了农民,就意味着忘了本,就表示伤了根,就会导致艺术生命的衰亡。我不该这样做,不敢这样做,不能这样做……”

浩然动情了。

他说,我们去看看老人吧。于是我跟着他朝段甲岭敬老院走去。他带去了平生第一次得到的重奖——长篇小说《苍生》的全部奖金1500元,那年头用这笔钱可以为孤寡老人、残疾人每人做一身新衣裳。他嘱咐敬老院的院长,不要买现成的,要请裁缝专门来一个一个地量尺寸,要让老人们舒心。他还给每位购买了一台收音机,让老人们听听戏曲和故事。

太阳升起来了,浩然和老人们说着、笑着。

浩然老师,岁月尘封不了你的名字!

(作者系《北京日报》高级编辑、北京市杂文学会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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