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人物

柯军的先锋与传统

《 人民政协报 》 ( 2022年07月25日   第 12 版)

柯军表演剧照

作者:傅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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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曲的功法技艺,仅仅师生教学是不够的,还必须经过实际演出这个重要环节才能真正掌握,因为演出才是学生用自己的身体,将剧目的一招一式串成“戏”。

柯军是前卫的,又是传统的,我不敢说柯军已经找到了完美融合传统与前卫的方法,但至少前卫而不背离传统的追求,确实体现在他所有的艺术实践中。

柯军是江苏省演艺集团总经理,不过,对他来说,称谓并没有那么重要,因为从内到外,柯军始终是个昆剧演员,昆剧是他安身立命之所,也是他的职业。

柯军有个标识性的口号:“用最传统抵达最先锋”。在艺术领域,对昆剧乃至其他剧种的戏曲表演艺术家而言,先锋和传统是水火不容的两端,势不两立。柯军要通过“最传统”的演出抵达当代艺术“最先锋”的语境,这样的认识与理解独特而新异。这个口号是与柯军独特的从艺经历相表里的,更是他对昆剧艺术的深刻理解和精彩表达。

柯军的从艺生涯始于1978年,这年他离开家乡苏州昆山,进入江苏省戏剧学校,幸运地赶上了改革开放之后那段美好的时光。经历了“文革”,全社会都弥漫着要把失去了的时间夺回来的高涨情绪,戏校的训练与学习风气前所未有,当然,后来也很难重现。恰好在这个时期懵懵懂懂一脚踏进戏曲行业的柯军,最初只知道苦练,在严师的督促下打下了坚实的基本功,他此后想要建造的艺术高楼,就有了第一排牢靠的桩子。戏校给柯军的是浸润昆剧一生的身体记忆,若干年后他出演京昆名剧《铁冠图》中的“别母·乱箭”,戏校打下的底子依然让他光彩夺目。在这场堪称2018年戏曲界年度大戏的演出中,奚中路的“对刀·步战”、柯军的“别母·乱箭”、蔡正仁的“撞钟·分宫”和史依弘的“刺虎”,无不是一时之选。

1993年,柯军拜昆剧“传字辈”名家郑传鉴为师,艺术上更为精进,更完整地掌握了昆剧老生行的主要剧目。都说柯军是这个时代最杰出的昆剧武生演员之一,严格地说,昆剧并没有武生这个行当,这是从京剧借用的名称,其实京剧的武生也不过始于清末的俞菊笙,至杨小楼才大放光芒。如果取其严谨,柯军的行当还是老生,由于戏校的武功底子打得好,擅长演出需“文戏武唱”才能出彩的老生戏,所以,称武生亦可,称老生亦可。比如昆曲的经典剧目《夜奔》,既有武生版,也有老生版,柯军全都会演。2005年,柯军荣登第22届戏剧“梅花奖”榜首,在以后的日子里,始终走在传统与前卫两条路上,对他而言,两条路是互相促进的。

柯军数十年演艺生涯,有很深厚的剧目积淀。如果让我从他演过的无数剧目中遴选代表作,我会选择《夜奔》《桃花扇·余韵》和这出“别母·乱箭”。柯军曾经回忆起在戏校时,为他的武生戏开蒙的白冬民和昆曲业师张金龙两次教他“别母·乱箭”时的情形。张老师一招一式地把这出戏完完整整教给了他,当时戏校特地新编了一出《史可法之死》,把“别母·乱箭”的诸多繁难的招数化用其中,《史可法之死》虽然没有唱红,但“别母·乱箭”里的技术总算是传下来了。戏曲的功法技艺,仅仅师生教学是不够的,还必须经过实际演出这个重要环节才能真正掌握,因为演出才是学生用自己的身体,将剧目的一招一式串成“戏”。没有功法技艺固然就没有“戏”,但仅有功法技艺也还不是“戏”。不过这还不算完,这出内涵极为丰富的戏,此后又经过郑传鉴老师再次指导,才以如此曲折的路径传到柯军身上。若干年后《铁冠图》在舞台上亮相,柯军终于有机会在舞台上把恩师的教导和他对这出戏数十年如一日的琢磨回馈给时代,尤其是“别母”一折周遇吉和母亲生离死别的九次下跪,每次下跪都有不同的内涵,看似差别不大的身段,因为通过精心设计的细微处的不同处理,而在人物形象塑造与人物心理揭示中体现了截然不同的戏剧功能,这出戏是可以作为戏曲演员向表演艺术家的高峰攀登的范本的。在近年出版的《说戏》一书里,柯军细致深入地剖析了该剧的招式及技术与情感内涵,文字和演出的形象相映衬,充分说明他对昆剧传统的深刻理解与领会,这种理解与领会不仅是理性的,更是身体的。

在21世纪之初的10多年里,柯军成为江苏省昆剧团的掌门人,他为江苏省昆的剧目传承设计了一个极具创意的方案,他想方设法筹集经费,专门用于传统经典的抢救性传承,一部分用于给老艺人支付教学费用,一部分用来给完成了一定数量的传统折子戏学习、且达到一定水平的青年演员办个人表演专场。他说,青年演员不把前辈的精湛艺术传下来,你就没有资格活着;老艺人身上的绝艺如果还没有传给下一代,你就没有权力死去。两句看似粗暴的话,饱含了对昆曲传承强烈和急迫的责任感。这些措施将昆剧的抢救传承落到了实处,同时也让青年演员有了练功学戏演出的动力,在那个只有极少数成就斐然的表演艺术家才有机会办个人专场的年代,江苏省昆的青年演员学会了、学好了传统戏就可以由剧团安排办专场,对他们的激励作用,远远大于单纯地加一点工资。

昆剧是传统戏曲中精致典雅的代表,历经数百年,从清代乾嘉年间至今,一直完好地保持着它明显的技术优势和独特的艺术风格。柯军就是这支强大文脉的一部分,他从艺经历的前半段,完好地接受了昆剧传统的基本功法与表演形式的训练,如此才能成为这个领域中的佼佼者。后来,他偶然间受到香港著名导演荣念曾的关注,打开了一片艺术视野的新天地。2004年,荣念曾对昆剧折子戏《夜奔》做了全新演绎并邀请柯军主演,开启了他们的多年合作,此后《夜奔》又以不同版本几度演出。柯军后来自导自演了实验昆剧《余韵》《浮士德》《藏》等,探索各种具有前卫色彩的实验昆剧创作。尤其是2016年他和英国导演利昂·鲁宾以“汤莎会”为主题合作执导的新概念昆曲《邯郸梦》,更是中英两国艺术家的身体对话,是在舞台上共同探讨重新演绎汤莎。柯军是前卫的,又是传统的,我不敢说柯军已经找到了完美融合传统与前卫的方法,但至少前卫而不背离传统的追求,确实体现在他所有的艺术实践中。

柯军在演戏之余,酷爱书法、篆刻,他把武戏功底糅合在书法篆刻里,又通过书法篆刻使武戏功底与昆剧人文气息相通联,这是他融戏剧人物的勃勃英气和淡然儒雅之风于一体的表演艺术风格之基石。他也勤于思考与写作,频频有新著出版,除了前述《说戏》,他和张之薇合作的《素昆》,文字与装帧都十分精美,捧读之下令人手不释卷。作为全国人大代表,他也将个人的艺术感悟转化为对戏曲传承发展的思考,积极履职。所有这些方面,构成了立体的柯军,既传统又前卫,并且成为中华传统文脉当代发展的有机组成部分。戏曲表演艺术家的职责是以舞台演出担负文化传承功能,但是他做得更多,于是就有了成就为大艺术家的潜质。

(作者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中央戏剧学院讲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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