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版:华夏周末

林风眠先生

《 人民政协报 》 ( 2022年08月06日   第 06 版)

▲林风眠作品

冯骥才

我没有见过林风眠先生。1962年天津美协的展厅举办“林风眠画展”,我第一次看他的画就被强烈地吸引。我马上把我的感受写了一篇随笔《林风眠和他的画》,发表在《天津晚报》上。那年我20岁。

在这篇短文中,我分析了他的画风与技法。我欣赏他水墨里融合着光线恍恍惚惚的气息,对意境的散文化的表达,结构上的音乐感,强烈的形式感和形式美,还有将传统与西方现代融为一体的画法。

记得那时我年少无知,文章发表后,把剪报寄给林风眠先生,还居然异想天开,希望得到先生的“几笔墨宝”。结果自讨没趣,连回信也没收到。但这丝毫没有影响我对先生的痴迷与崇拜。虽然我的根底是宋代山水,宗法马远和郭熙,与林风眠的“当代水墨”风马牛不相及,然而我笔下却渐渐出现林氏的影子。

究其根源,主要因为林风眠绘画中有一种忧郁的气质,与我年轻时的性格相投。这种相投是精神上的、本质的、自然而然的。这种气质的东西在传统的中国画里找不到,但在林风眠的画里碰到了,并与我“一拍即合”。

林风眠的画采用一种主观抒发的方式。这种直接的抒发,我只在倪瓒、郑燮和八大山人的画里见过,但古代的东西毕竟有时代的隔膜。林风眠的画是现代的、散文化的,对于我很亲切,而且焕然一新。尤其是他致力于精神的探索和情感的表达,对我影响至深。

我在《林风眠和他的画》中,曾写过这样一段文字:画展中有一幅作品,画家是以泼辣劲健的笔势,写出疾风中萧萧倒去的乱苇,低压在水面上的横滩,涌去的云流……却只有水鸟,引颈挥翅,逆风而行。画面上这两股强烈矛盾的力量,表现出一种倔强挺进、不畏艰难的精神与毅力,很有象征性和启发性。这是林风眠独有的境界。

20世纪六七十年代是我人生的至暗时期。在这个时期,我原先酷爱的“北宋山水”渐渐离我而去。我感觉自己在风格上愈来愈接近林风眠了。我没有刻意去模仿他,只因为我的心境重合了他的画境。

然而,我很怕自己变成他的影子,或者走不出他巨大的影子。上世纪80年代出版了各种林风眠的画集,我每见必买,但很少认真翻看,我怕对他进入得太深,或者他进入我太深。

我相信,真正改变一个人画风的还是时代和人生。

80年代以来我从事文学,几乎完全离开了水墨生涯。在写作中,在和无数我虚构的小说人物的命运打交道的过程中,我身上的“绘画”悄悄发生了变化,我不知道。到了90年代,一度重返丹青,动起笔来,忽然发现我的画变了,何时变的?何以变的?

是由于心中的文学太多,文学的场景、风景、境界、诗性、想象太多?还是由于被文学写作惹起的感触太多、太深、太切,需要表达的东西太多?比如《往事》《期待》《老门》《通往你的路》《树后边是太阳》《大道》《穿透云层》《温情的迷茫》等等,这些是画还是散文?是艺术的灵感还是人生的感悟?我是从传统宋画还是经由林风眠走到这里来的?

现在我清楚了,是林风眠。是林风眠的艺术与魅力的吸引,使我身上的散文气质和人生情感融入了笔墨,使我的想象顺从了自己的心灵,使我进入了个人全新的绘画世界,使我在不自觉和自觉中形成了自我。

(作者系第六至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著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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