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醒龙
金口难开,不是成语,是一句大俗话。
在江夏金口,偶尔想起这话的意思,带有些许揶揄,更多的还是珍贵、珍稀与珍宝。比如曾用心用情写下《黄州竹楼记》,人称王黄州,却病死在蕲州的王禹偁,屡受贬谪,哪怕“驻马泪浪浪”,也改不了直言讽谏秉性,仍然会心会意地写下“宣来帝座傍”“金口独褒扬”的句子,字里行间显示的尽是至尊。又比如那劝人炼心的丘处机,明明知道“恁时节,鬼难呼,唯有神仙提”,也还是相信“爱欲千重,身心百炼,金口传微诀”。
世故亲情少不得这样那样的金口,烟火人间也有此处彼处的金口。
元朝诗人王冕好游江浙一带山水,曾经不无羡慕地写道:“知君住处好神仙,洞庭赤壁浮紫烟。武昌樊口最幽绝,东坡曾为留五年。”其云“金水河从金口来,龙光清澈净无埃”,与位居洞庭赤壁武昌樊口正中间江夏一带的金口,大概率只是同字同音,不会有其他对应关系。到了明朝,才子袁中道写了一首登晴川阁的七律:“天外云山金口驿,雨中杨柳武昌城。汉滨父老今安在,只合依他隐姓名。”诗里的金口,从袁中道的老家,毗邻江夏的公安县顺江而下,不过百里即是。
还有一句大白话:先有金口,后有汉口。
在汉口是听不到的,这话只有江汉平原一带流传。不是这话太过直白,没有丁点诗意,而是一种心理,偌大的汉口,绝对不可以是小小金口派生出来的!
村言俚语,有真有假,亦虚亦实,袁中道的诗是毫无疑问的佐证。不然,以后来江南江北城中开化放浪的差异,凭着肆无忌惮的诗人情怀,只怕入得诗中的是汉口而非武昌了。当然,汉口之所以很少入诗,一方面是城建得晚,另一方面还在于太市井了。
逆袁中道诗中次序,从武昌城往上行走不到50里就到了这名叫金口的小镇。能比汉口早繁花似锦1000年,照例脱不了万物兴盛的规律。早1000年的金口,晚1000年的汉口,凭空降下眼泪大小的一滴水,都是天造地设。
地理资料记载,万里长江从源头的格拉丹东冰川开始,上游小溪叫沱沱河,变成大河后叫通天河,从大河往大江过渡依次叫金沙江和川江或者峡江,史称长江的是从宜昌至吴淞口入海这1893公里的一大段,用尺子在地图上一比画,金口一带差不多是所谓美人细腰的黄金分割线那个位置。
由西向东的长江,流到金口上方的簰洲湾,突然扭回头往西北方向转了一个让人心惊肉跳的大弯,又劳神费力地再次扭回头,来一个几乎画圆的巨大弧圈,一头扎向下游的槐山和军山,在那里成为另一种倒海翻江的模样。水再大再深,江再宽再长,还是不知冷也不知热,不能爱也不能恨,不需要饥也不在乎饱,与山石同属的物什。大江浩荡的气势,水波清扬的灵性,都是拜人们所赋予。作为母亲河的长江,更容易因应天理人伦中那不曾看见,却屡试不爽的起承转合。经历了格拉丹东冰川上的“起”,穿越了从沱沱河到川江的“承”,长江在金口之上惊世骇俗的一大“转”,成就了金口之下,晴川历历,芳草萋萋,孤帆远影碧空里,唯见江天流水的壮美人生之“合”与人间之“合”。自此处往下,长江分出许多支流,催生出古往今来的众多诗说,“凿江以通於九派,洒五湖而定东海”“大江分九派,淼漫成水乡”,最脍炙人口的还是那一句——茫茫九派流中国!
金口所在的江夏,因其历史悠久被称为楚天首县。前些年,在江夏的一处湖边买了一所房子,附近朋友劝我将户口也迁过去,我有些无言以对。之前由于总在迁徙,关于故乡的意义,在我这里成了一种叙事的累赘,说自己的灵魂和血肉是东坡赤壁所在的黄州给的,思想与智慧得益于大别山中河水向西流入长江的英山。至于武汉,算起来自己居住时间最长,并且还会越来越长,也只能依据法律定义为过着人间烟火日子的户籍所在地。从本市的这个区到那个区,哪有真正的区别?单论与江夏的关联,还没有习惯武汉定居的日子就有了,而且与金口有关。
从黄州搬来武汉不久,就有准确消息,武汉保卫战时被日军飞机炸沉在金口一带的中山舰,终于可以打捞了。前前后后,或是职务指派,或是朋友相邀,不知有多少次,让去江夏、去金口看看。每一次,自己不是说不行就是说不去。其中一次,朋友的车已驶进金口镇狭窄的小街,再往前滑一脚就是经过修复后,成为国家级重点文物的中山舰。那一刻,也不管扫不扫人家兴,自己硬是让朋友踩住刹车,打开车门在镇上胡乱走几步,吃了一顿便饭,就当是来过这千年名镇了。
2016年夏天,登上南海深处的晋卿岛,岛很小,只有0.01平方公里,周围的礁盘却大得看不到边,靠着深海的那一侧,歪歪地搁着一艘锈蚀成猩红色的大铁船。一阵轻风吹过,南海深处就会涌来连绵不绝的浪潮。在无边无际的南海,这样的浪潮太微不足道了,等到涌上大铁船,任何一朵貎似细小的浪花,都会在顷刻间化作啸天巨兽,隔着老远也能感觉到钢的挣扎,铁的呻吟。站在海滩上,云水间泛起沉舟侧畔,折戟沉沙等种种意念,更记起江涛之下的那艘中国军舰。这样的万水千山之隔,第一次暴露出自己内心的苦楚!金口镇外,大江之上,一代名舰,惨遭变故,从1938年10月24日沉没在历史黑暗中,到1997年1月28日从历史的缝隙里顽强地昂起舰艏,近60年,才以最悲壮的形式重见天日,此种国耻,如何能够忍受?
一艘无名的铁船,搁浅在南海之上,只是风吹浪打,模样就变得如此不堪。
一代名舰中山舰,排水量800多吨,只比2021年我再去南海所乘的500吨渔船略大一些,如何抵挡得住6架日军飞机的轮番轰炸?最终沉在江底,宛如那些年山河破碎!
历史伤痛,刻在心里,既不示人,也不示己,算不上孤僻,而是等着某个令人期盼的时间节点。比如,完全由中国自主设计建造、排水量8万多吨,采用平直通长飞行甲板,配置电磁弹射和阻拦装置的航空母舰——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福建舰于2022年6月17日正式下水。相隔不到20天,自己就冒着酷暑来到金口,久久地站在中山舰舰艏前面。人都不相信自己这样的老武汉,头一回前来。又无人不相信,横空出世的福建舰,相对中山舰,同为各自时代名舰的治愈感。
同一天,西斜的烈日悬在长江上游不远处,江夏金口这边的槐山脚下,前人用花岗岩条石修筑长不到300米、高不足10米的驳岸,硬对硬,强对强,退无可退地扛着同烈日一道斜刺冲过来的洪流,迫使那不可一世的洪流闪开半个身子,向着对岸的军山气急败坏地横冲直撞而去,留下一个接一个的漩涡,一道接一道的暗流。
还是公安三袁之袁中道在登晴川阁诗中写的:“苦向白头浪里行,青山也识旧书生。相逢谁胜黄江夏,不死差强皛正平。”这些话,说的就是江夏,就是金口。天下黄姓出自江夏,那叫黄歇的春秋战国最后的君子春申君,以一己之力支撑起正在倾覆的楚野大地,只要打不垮,哪管是不是差强人意,一定要拼出个安宁平顺贤良方正的世界!
江夏金口,自东周楚宣王设为军机重镇起,已有差不多2400年。元朝诗人王冕吟咏金水与金口时说,流归天上不多路,肯许人间用一杯?金水是天上的金水,金口是人间的金口,此金水与彼金水是不是同一条河,此金口与彼金口是不是同一座城,相对人心人性人情,实是不太重要。
站在槐山矶头,凭涛临浪,再没有钢铁巨舰眨眼间灰飞烟灭的日子,再没有捂着心疼心痛不想去某个地方的情愫,能用双手掬一捧没有铁血硝烟滋味的长江水,饮一饮,洗一洗,都是幸事。
(作者系湖北省文联主席、著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