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培贵
2014年第十一届全国书法篆刻作品展(简称国展)评审前,中国书法家协会提出了“植根传统、鼓励创新、艺文兼备、多样包容”十六字方针,并在此指导下,在评审机制中逐步建立完善了文本审读等环节,此外还进一步强化了“鼓励自作诗文”等举措,取得了引人注目的良好效果。但是,“艺文兼备”的“文”,是不是仅仅针对错别字、错漏文本、自作诗文等问题呢?答案显然不是简单的“是”或“否”。
错别字和错漏文本都分别包括两种情形:一是“无心之失”;二是“无知之误”。“无心之失”历代都不鲜见,毫不足怪,因此评审中设置了容错机制,以防误伤。“无知之误”却直指一个基本素养——以文字、文辞为对象进行笔墨创造的书法家,对文字、文辞不能太过无知,这是及格线,达不到的话,对历史、对观众都说不过去。当然,这方面也有一些历史和现实原因(比如繁简字造成的用字困扰、网络造成的版本谬误等等),不能完全归咎于书家,因此评审时为避免以“文”害“艺”常常也设置了一些保护措施。总体看来,这些年来的举措,对于提高当代书法作品的文字、文本品质,还是发挥了巨大作用的。
有待于进一步探讨的,是自作诗文问题。但对这一问题的讨论,较常局限于狭义的诗文创作能力问题上。古今时代变革以及教育体系内容变化等诸多原因,客观上导致了最适宜书法创作的传统诗文写作实践一度萎缩,这当然不是书法家个人的问题。进一步说,即便在古代社会,诗文创作也是专门之学,养成高水平能力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因此,有观点认为,自作诗文能力不足,就不如直接抄写古人佳作,把精力聚焦到笔墨上,宋元以来的书法家,抄写古代名篇的情况也很普遍,并不妨碍他们成为重要的书法家。这个观点,并不偏颇,而是符合客观实际的。中国书法家协会对此心中有数,所以也并不苛求。
但是,大多数古人“也”抄录名篇,与当下不少书家“只”抄录名篇,其间还存在着一个“能”与“为”的重要差别。优秀古诗文是民族遗产,人所共爱,无论古今,以此为创作文本,都十分正常。不同的是,当创作活动有所指向时,前贤常常“能”以自作诗文与笔墨相互映衬来满足要求,我们常常由此看到文辞和笔墨共同激发的各种深意,比如《祭侄文稿》《蜀素帖》等;当生活过程中有所感悟时,前贤常常“能”以文墨相兼的方式予以倾诉表达,比如《兰亭序》《黄州寒食诗帖》等。“能”未必一定“为”,但作者掌握着这类创作的主动性,当“为”即可“为”。如果“不能”,当“为”时就只能望纸兴叹!
前举《兰亭序》《祭侄文稿》《黄州寒食诗帖》《蜀素帖》四个例子,都是大的经典。前三帖号称三大行书,历代赏析繁多,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共同点是,每件作品都与时代密切关联,都包含了极为强烈的家国情怀。这些情怀,都不是提笔那一瞬间才产生的,而是全身心“浸入”当时生活并产生了强烈“体验”,再凝聚为文辞,而后转移于笔墨、驰骋于毫素。这样的文辞,绝不是简单的“创作素材”,它一方面连接着“生活”,不仅是个人生活,还有时代;另一方面连接着“历史”和“文化”,它们沉积在语言之中。
沈尹默先生《书法论》早已指出:“书学所关,不仅在临写、玩味二事,更重要的是读书、阅世。”读书,就是通过语言进入历史、了解文化;阅世,就是通过自然、社会磨砺情性、体悟境界。张之屏《书法真诠》说:“作字者,或诗书礼乐养其朴茂之美,或江山风月养其妙远之怀,或金石图籍发思古之幽情,或花鸟禽鱼养天机之清妙。果其胸有千秋,自尔森罗万象,凡精神之所蕴,皆毫翰之攸关者也,可不务乎!”“胸有千秋”,就是历史文化,“森罗万象”则是自然社会。韩愈《送高闲上人序》说张旭“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观于物,见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故旭之书,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终其身而名后世”。既列举了各种感情(主要应源于社会生活),也列举了山川万物。
“读书”“阅世”的所得,当然未必一定需要经过“自作诗文”这个中介才影响到书法创作。然而,在书法日渐成为一种“专业”,展厅日渐成为书法活动主要场域的当下,没有“自作诗文”这一中介的书法学习与创作过程,其常态却是“玩味、临写”——“书斋创作(抄录古诗文)”——“展厅展出”,形成一个封闭性的“古今笔墨的循坏”。甚至为了方便入展,有些书家的“玩味、临写”范围还常常转向展厅中的“成功之作”,于是所谓“展览体”应运而生,封闭性的“古今笔墨循环”某种程度上演变为封闭性的“参展书家间隐性复刻”,高度同质化的作品经常性地出现在各种展览之中。
增加“自作诗文”这一环节,必然引导广大书法家切实践行沈尹默先生所说的“读书”“阅世”这两方面工作的提升。不读书,不仅难以掌握基本的“诗文做法”,而且难以提高自身的文化理念、文化积淀,即使掌握了“平上去入”,也难以提炼更具文化表现力的“主题”、“旨意”、“趣味”等等与时代精神和诗文品质高度相关的东西。不阅世,则必然腹中空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即使勉强成文,也可能仅仅是无病呻吟。托尔斯泰说:“艺术不是技艺,它是艺术家体验了的感情的传达。”离开生活,离开壮阔奋斗的现实,何来可供传达的“感情”、“体验”?
自第十一届全国书法篆刻作品展提出十六字评审方针以来,中国书法家协会除了在评审机制建设上不断探索,以期形成制度层面的引领作用之外,而且在主动策划的“当代中国书法学术批评展”暨“乌海论坛”、“源流·时代”暨“绍兴论坛”、“中国力量——全国扶贫书法大展”等大型主题活动中持续进行了探索。“学术批评展”试图在这种文辞选择、风格选择、样式选择等创作准备阶段就邀请批评家提供参考意见,形成“创作——批评”互动的格局,并通过历代关于书法理想的文辞彰显传统价值取向,通过面对面批评反思当下创作的局限,寻找时代审美的方向。“源流·时代”展则以二王一系经典为中心,通过古今对话、临创相资的方式,并特设“文墨同辉”板块凸显“艺文兼备”创作方向。2021年“中国力量——全国扶贫书法大展”开始,要求部分书法家亲赴扶贫攻坚一线,或参与扶贫工作,或访谈先进人物,或描述成功经验,在此基础上自撰文辞,再付诸笔墨,在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中蕴养文辞和情感。
以多年探索为基础,2021年的“伟业——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书法大展”提出了“浸入式感受、体验性书写、主题性创作”理念。以“主题性创作”为旨归,参与“微观人文表达”部分创作任务的艺术家们深入生活,通过现场访谈、资料馆收集材料、整理成文等方式,发挥书法记言录史功能,书写发生在中国革命史上的本地区本行业先进人物事迹,纪实展现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民进行伟大实践的奋斗历程。这一“浸入式感受”过程,与“四史教育”相互配合,对大多数书法家产生了强大的历史震撼和情感冲击,为笔墨发挥过程积蕴了直入身心且丰富细腻的“体验”。在使用手机屏幕审查作品的阶段,我们真切地发现,无论是“浸入式感受”过程还是“体验式书写”过程中,都发生了很多令人感动的事情。在展出的作品中,相信不少观众也有同样的意会。
可以肯定,这是书法创作“为人民书写、为时代抒怀”的一次精彩探索,响应了时代的号召,同时在赓续书法艺术最具创造性传统方面也有重要参考价值。对于“如何处理好书法家和人民以及艺术与生活的关系”、“为谁写,写什么,怎么写”、“如何彰显书法主题创作的时代性、人民性、专业性”等关乎新时代书法发展方向的重大问题,提供了很好的启示。当更多的书法家将“玩味、临写”——“书斋创作(抄录古诗文)”——“展厅展出”的创作模式改变为“玩味、临写”——“读书”“阅世”——“书斋创作(自作诗文或选择切题古诗文)”——“展厅展出”之后,我们的书法艺术,一定能够更加密切地与时代同频共振,更加灿烂地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梦贡献笔墨的芬芳。
作者艺术档案
叶培贵,文学(书法)博士,师从欧阳中石先生。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九三学社中央委员、九三学社中央书画院常务副院长,首都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校学术委员会委员,北京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副主席,北京书法家协会主席,九三学社北京市委会副主委,北京市海淀区政协副主席。曾任首都师范大学中国书法文化研究院院长。2003年入选北京市委宣传部“文艺人才百人工程”,2005年获评北京市青年骨干教师,2015年被中宣部、中国文联和人社部授予“第四届全国中青年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荣誉称号。
叶培贵担任首都师范大学中国书法文化研究院院长期间,使书法学科成为北京市重点学科、国家重点培育学科,并建立了我国大学第一家书法文化博物馆;培养了100多名博士、硕士研究生,多人次获得中国书法兰亭奖和全国书法篆刻展最高奖,多人成为高校书法学科负责人或骨干教师。2014年《书法练习指导》(副主编)入选教育部指定教材,2015年受中国书法家协会委托主编《翰墨薪传——全国中小学书法教师培训项目》一套9册指导用书。理论研究方面,主持新闻出版重大科技工程项目“中华字库”第10包,出版(含合著、主编)《学书引论》、《米颠痴顽》、《中国的书法》等10多种,发表论文70多篇,曾获北京市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二等奖(2002年,合著《书法与中国文化》,北京市人民政府)、三个一百原创图书(2008年,合著《中国书法艺术》,原国家新闻出版总署)、高等教育优秀教材(2008年,合著《新编书法教程》,教育部)、北京市精品教材(2007年,独著《行书教程》,北京市教委)、中国书法兰亭奖出版奖(2012年,担任副主编的《书法博士文库》,中国文联和中国书协)等奖励。
自2005年起,长期担任中国美术馆当代书法名家提名展提名委员、中国书法兰亭奖评委、全国书法篆刻展评委等。2018年至2021年参与中国书法家协会“现状与理想暨乌海论坛”、“源流·时代暨绍兴论坛”和“中国力量——全国扶贫书法大展”、“伟业——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书法大展”等活动的学术策划和组织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