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版:华夏副刊

我和我的纳西族民间故事

《 人民政协报 》 ( 2022年12月05日   第 10 版)

作者:白庚胜

■ 精彩阅读:

它们曾经是我的百科全书、精神武库、道德教科书。那里有母亲的爱、故乡的心、民族的根性;让我学会怎样做人、安身、立命;令我久久以人民为师,以生活为本,捍卫人民的文化、文学遗产,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民文化、文学继承人。

我自幼喜欢听或讲传纳西族民间故事。因为,那时学校学习单调乏味,自己不仅不识汉语、阅读能力极其有限,而且家里没书可读,村中无书可借。即使在我17岁上任文海附设中学教师时,全校也仅有一套《十万个为什么》。

而民间故事却不一样。我的母亲便是一位讲传高手。我的堂兄白庚生虽是盲人,却也是个故事家。她(他)们是我的至亲,随时在我身边,随地就能为我讲述。我则喜欢把自己听讲后所知道的故事转述给同伴们听,享不尽听众闪闪目光中流露出来的情感满足,以及他们称赞我为“故事大王”的快意。感谢这些民间故事,让我懂得了生产生活的各种智慧及人间的真、善、美,并开启了我的想象力,最早培养起我的表达力。

于是,在大学毕业就职于中国社科院少数民族文学研究所后,我主动选定民间文学作为自己的学术方向。尽管我喜欢古典文学,也对现当代文学、外国文学兴趣浓厚,但那是我之最钟情者。我想,搞民间文学,可以在听故事、看故事书、与故事传承人交朋友中演绎自己的学术人生,岂不快哉?

恰好,那时我们所刚成立,我是第一个研究人员,自然没有导师,也没有科研任务,有的是足够的时间埋头阅读《民间文学》等杂志,海量涉猎国内外民间文学作品,尽一切可能到有关学校、单位去聆听相关讲座,参与一些京城民间文学交流活动,完全沉浸于民间文学的大海,使自己的民间故事乃至民间文学知识一天天增长起来,同时开始将少年时代所知道的一些民间故事翻译整理后寄往《玉龙山》《山茶》等杂志以练笔。

最幸运的是,当时任我所所长的是我国民间文学大家贾芝先生,任党委书记的是老革命王平凡先生。他们根据民间文学存活于民间、古老的民间文学正在消失,以及许多民间文学大家成功的经验及时提示我:作为民间文学工作者,必须乘年富力强到民间去,拜民众为师,向生活学习,既做实地感受体验,又做抢救性收集积累,走好第一步,扣好第一钮。最终决定事业成功与否的,是研究者的田野作业功力。

于是,我于1982年初夏回到故乡丽江,先在大东、鸣音、宝山、奉科,后转移至龙盘长草坡村,继之返回县师训班,进行了长达3个月的搜集工作;1983年春夏之交,我又赴泸沽湖边采风;到1989年,则在第一次留日归来后前往永春河畔考察;近20年,我常乘政暇走遍纳西族四大支系分布区作补充调查。记得当初交通条件极差、民间文学生态残破不堪,给开展此项工作带来阻力重重,但我还是主要靠步行、以手电筒代灯、自创文字符号记音、强忍水土不服带来的痢疾等,奔走在纳西山乡,采掘口头文学宝藏,与那些硕果仅存的歌手、故事讲传者、东巴进行最初的民间文学资料积累。其最大的收获是:在上宝山王德义老人处收集到叙事长诗《吕依阿舟若》片段,在奉联和桂花家记录了一组优秀民歌,在拉汝哈巴塔东巴那里倾听到一首首苍凉的古歌,从龙盘和成典老人口中记录下近40部“大调”作品,在维西拉哈村投入对火把节及其《唱阿勒》的问俗。由于自己的行动,还引发了所到地点甚至整个纳西族地区的民间文学热,以至于县文化局组织力量对我所釆访过的传承人作较为全面的补充调查。这也成为后来纳西族地区的文化保护长盛不衰、三项世界遗产申报成功、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所推广的“丽江模式”的文化、文学奠基。

幸好有了童年的记忆和这几次虎口夺粮式的收集作垫底,也才有了我即将要出版的《纳西传奇》中的百余篇作品及被称作“纳西族最后民歌辉煌”的“大调”系列完整保存至今,且已由我开始翻译整理,得以“长命无衰绝”。

它们对我的整个人生影响至深:我的第一篇论文便是梳理《猎歌》与《吕依阿舟若》关系的成果;我于1983年、1990年先后报考北大、中央民大硕士、博士研究生,正是出于提高田野考察及理论研究能力的需求;我在21世纪初年出任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常务副主席、党组书记并一度兼任《民间文学》杂志主编,从2003年起主持“中国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并担任《中国民间故事全书》的主编,一度任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学会理事长、中国社科院少数民族文学研究所副所长主持全国史诗领导小组工作,组织领导“中国民间文艺三套集成”最后收尾工作,在全国各地建立起数十个民间文学之乡、保护与传承基地,在全球作中国民间文化、文学交流等等,无不以此为起点。

《纳西传奇》只是我一生民间文学,尤其是纳西族民间故事工作的一个小收获,所收作品不过百余篇,但我仍对它感怀切切、情意深深。这是因为,它们曾经是我的百科全书、精神武库、道德教科书。那里有母亲的爱、故乡的心、民族的根性;让我学会怎样做人、安身、立命;令我久久以人民为师,以生活为本,捍卫人民的文化、文学遗产,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民文化、文学继承人,从而真正唤醒自己的文学自觉、文化自信,以及作为中华文明后继者的自尊心、自豪感、自信力。

对我而言,没有任何个性化创作、评论、研究比之更为迫切,没有任何比这些人民文化、文学的传承人更令我礼敬,更没有任何荣誉、权力、金钱、地位比之更能让我守魂如一、奋不顾身。

数十年后温旧梦,让我特别怀念那些我曾亲历的贫穷但充满希望与追求的乡村生活,以及与我朝夕相处、把用生命创造和保存的文学作品传授于我的母亲、堂兄及所有传承人。但愿我的民族、我的故乡、我的祖国永远沐浴在先人所铸成的文学光荣与梦想中。

(作者系全国政协常委、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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