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的重要价值已为越来越多的人所认识,读它的人不少,讨论怎样读的文章也不少,不乏名家专论,有相当多可取之处。我感觉大家对如何从整体上读《论语》谈得不够,影响了《论语》的阅读水平,也影响到对它的知识营养的吸收,因此我想谈谈这个问题。
孔子活了七十三岁,有很多嘉言懿行;他一辈子大部分时间都带学生,学生的不少言行是从孔子那里继承来的。凡此种种,都有足资后人楷法的地方,孔子的弟子各有记录。孔子过世以后,弟子们出于对先师的敬重和高度的社会责任感,趁当时大家还没有分开,决定编纂《论语》一书,最大限度地将孔子及其弟子的嘉言懿行通过文字展现出来;同时也将古代圣王和时贤的光彩照人之处,被孔子深深认可的,反映到《论语》之中。据说主要担纲者是孔子的门徒冉雍(字仲弓)、言偃(字子游)、卜商(字子夏)等人。冉雍是鲁国人,以德行著称,是孔子早期的弟子;言偃是吴国人,卜商是晋国人,他们都以擅长文献博学著称。大概这些弟子都是编写《论语》的不二人选。事实证明,他们的编写是十分成功的,《论语》早已成为经典。
要编写好《论语》,必须核实素材,有所去取,合理安排内容先后,不可能有闻必录,也不可能是胡乱堆积在一起,因此《论语》的内容一定有它的整体布局。编者将这本书取名“论语”,反映出《论语》一书的编写是追求内容的编排有序的。“论”从“仑”声,“论、仑”在古代读音相近而不相同,这不妨碍它们是同源词。凡从“仑”声的词,多含有“有条理,有文理”的意义,“沦”指小水波,小水波必有波纹;“轮”指有辐条的车轮,“辁”是用全木制成的没有辐条的小车轮,车轮有辐条则必有条理;“伦”指伦辈,伦辈是按照社会的伦理划分出来的;“纶”指青丝绶带,是有条理的;“鯩”是一种有黑纹的鱼;“抡”指选择,选择必遵条理。“论”指有条理地说明事理,读“lún”,《论语》的“论”正是取这个音、这个义。因此“论语”的书名昭示这本书是有序编排的著作。
世界上很多先哲言行,后人在编写时都必然按照内容来编排。例如记载佛教创始人言行的各种经典,都是其弟子对创始人言教进行规整的结果,无一不是按照内容顺次编排。《论语》跟这些宗教经典一样,都记载了先哲言行,不可能是对先哲言行的杂乱堆叠。有人注意到《论语》中有“重复”的篇章,其实不应该理解为编写得不严谨,而是为了表达不同内容所作的安排。因此,阅读《论语》,不能予取予求、断章取义,要注意从内容安排的整体上去理解它,才能真正把握其言外之意。
今天沿用的是二十篇本的《论语》。在西汉初,《论语》有二十二篇本,也有二十一、二十篇本。《论语》在传至西汉时,形成《齐论》,二十二篇;《鲁论》,没有《问王》《知道》二篇,共二十篇。还有一种《论语》的本子,出自鲁国孔氏壁中,叫《古论》,比《鲁论》多一篇,有二十一篇,其中有两篇都叫《子张》,据说跟《鲁论》不同的是,《鲁论》最后一篇《尧曰》的“子张问于孔子曰”至书末,《古论》另为一篇,仍叫《子张》;《古论》的篇章顺序跟《齐论》《鲁论》也有些差别。不难看出,在孔子门徒编写《论语》后,后人在传承时进行了再加工,今天传下来的是《鲁论》;2011年在南昌海昏侯刘贺的墓里发现了《齐论》的残简,详情还不清楚。无论是二十二篇的《齐论》、二十一篇的《古论》,还是二十篇的《鲁论》,各篇之间必有其内容编排的次序,这是没有疑问的。
就今传《论语》来说,它分为二十篇,每一篇分若干章(即“小目”),每一章下有若干句,或若干句群、段落,可以称作若干节,例如第一章《学而》有16节。我们读《论语》,除了要落实字词句,还要注重从内容的整体性上把握该书的思想内容,这既是继承既往读《论语》的优良传统,也是针对当今读《论语》时所忽视的地方来说的。只要看看南朝梁皇侃的《论语义疏》、《十三经注疏》中宋邢昺《论语疏》,就可以知道,这些注释都重视对《论语》内容的整体性把握,这是阅读《论语》时必须要继承下来的;也说明,我们阅读《论语》,必须要参考《论语义疏》《论语疏》。
所谓从整体性上把握《论语》的思想内容,主要是掌握以下几点:
一是《论语》每一章下面的不同分句、句群、段落,各讲了什么意思,不同的分句、句群、段落之间有什么关联,必须重视。例如《学而》开头一节:“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注意:这个‘乐’读lè,不读yuè)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这一节记录了孔子某一次所说的话,所以除了“子曰”,后面的“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三个分句各讲什么意思,三分句之间存在什么样的内在联系,读《论语》时千万不能忽视。
二是《论语》每一篇下面分为若干节,各节分别讲什么意思;前后各节间往往是按照内容循序渐进编排的,那么各节之间有什么关联,阅读时必须注意。例如《学而》开头一节,邢昺疏说“此章(相当于我们这里所说的‘节’)劝人学为君子也”。接下来的一节:“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邢昺疏说“此章言孝弟之行也”,之所以将这一节摆在第二,是因为在孔子看来,仁爱是做君子的必要前提,孝悌是仁爱之本,需要学习,于是在谈论“劝人学为君子”之后,马上就谈论孝悌。
三是《论语》二十篇,每篇是什么意思,二十篇之间的排序有什么考虑,也是阅读时要给予极大关注的。例如《论语疏》在《学而》篇的“学而第一”下说:“此篇论君子、孝弟、仁人、忠信、道国之法、主友之规,闻政在乎行德,由礼贵于用和,无求安饱以好学,能自切磋而乐道,皆人行之大者,故为诸篇之先。既以‘学’为章首,遂以名篇,言人必须学也。《为政》以下诸篇所次,先儒不无意焉。”皇侃、邢昺的这些提示性的话,对于我们从整体上把握《论语》的思想内容有积极意义。
读《论语》要深切关注其内容的整体性,读《诗经》《孟子》等古书也都必须如此。这是重要的阅读方法,必须加以重视。
(作者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