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有好几次了,他走到了青海湖边的倒淌河,却一次次地止步于此。一河冰泉向东流,倒淌河的水却向西流,最终还是淌入青海湖。湍急的泉声,如钟,如罄。他期冀,自己也像一个大唐的武士,跨上一匹神骏,风一般吹过,身后铁蹄如雨、如雷般响起,声颤大荒。一路向南,往唐蕃古道打马而去。
然而好多次,他坐的车或转向海东,或转向海西,总与唐蕃古道走向花石峡至巴颜喀拉的这段驿路失之交臂。未能陆路走完唐蕃古道的全程,成了他最大的遗憾。尽管唐蕃古道中段、末段,即从玉树以南,向杂多,翻越唐古拉,入羌塘,到当雄和林周的驿道,他走过N趟了,唯独从倒淌河以南,陆路走完全程,成了他22趟青藏高原之旅的一个空白点。
在他的阅读记忆中,唐蕃古道永远激荡一种历史回声与绝响。《新唐书·地理志》关于唐蕃古道驿程的记载,于他,早已烂熟于心:鄯州(西宁)至赤岭(日月山)270里驿程,80里便是丹噶尔城,再往前便是石堡城,哥舒翰当年曾在此打仗,八次争夺、几度易手,尸体如山,引得李太白吟诗感叹,吐槽乎,嗟叹乎。那可是一条唐诗驿道啊。
那天清晨,他驱车果洛,出湟源、过赤岭,风从大荒吹来,掠过日月山,远眺倒淌河,一驿又一驿,在他的梦中惊现。从振武经尉迟川90里至莫离驿,唐蕃古道的驿栈大非川、乌海一一在他的梦境中掠现。然,岿然于他心中的却是巴颜喀拉、阿尼玛卿两座神山,他曾从空中掠过,翼下,一览日照金山,可是从未近距离抚摸她的指尖。
30年的等待,22趟青藏之旅,他以为要补上这一课,将地理的、历史的、文化的、精神的唐蕃古道重新打通。
车过日月山,向前方,盛夏的阳光灿然,清风中经幡风动、高蹈而舞。他知道日山与月山的山脊,在古代中国,就是汉地与青藏之界,农耕社会与游牧民族的一道分水岭。高原的风从大荒吹来,大唐遣吐蕃使驰马倒淌河,草原已远,湟源的油菜花在车窗后渐行渐远。金色的方块,划破青海大地,袅袅的炊烟入长云,一阵祥雨落下,滋润故乡、田畴、陌上。
那片金色的油菜花在他的车窗里渐渐远去,车过倒淌河镇,往前便是大唐将薛仁贵率兵打仗的切吉草原。那倒在切吉草原的大唐官兵英魂,眼睛向东,望着长安的朱雀门,姑苏的烟雨梨花,也许听到灵隐寺的钟声,还有汴梁城下涛声,而更多的则是倚门而望的母亲妻儿。
胡不归去兮?他去了远方,22次入青藏高原。那天清晨,他坐的车驰向一个岔路口,往西驶往柴达木盆地,往南驶向唐蕃古道。他倚在车后背上,昨晚失眠,一夜睡不着,天亮了才入睡,又被叫早。困了,铁马冰河入梦来。
岔路向西,时光之河倒淌至1911年夏末。清军最后一个管带陈渠珍带着藏女西原及5个衣衫褴褛的兵丁、藏娃,向着日月山走来。大清帝国覆灭时,157名官兵从波密而来,经嘉黎、黑河、安多,越唐拉雅秀。带路的是当年八九岁从青海来拉萨学佛的喇嘛,他告诉陈渠珍,走40天回故乡,却走了整整8个月,粮草耗尽,马匹牦牛全部吃光。150个湖湘子弟、滇黔儿男倒在了可可西里。终于到了削天岗(昆仑山),下到柴达木盆地,一队大清士卒剩下5个人,入湟源藏家寺庙出家做了和尚,念经、敲木鱼超度汉家男儿。唯独剩下管带和他的西藏娇娘西原中秋在丹噶尔城过的,红烛相对泪眼、举杯邀黄月亮,是昆仑月吧,还是牺牲官兵的眼睛在天上,看着管带,看着中原故土。一如他在西藏吉隆县达曼人村后边看到的清军荒冢,头枕青山,永向东方内地。然而,陈渠珍与西原的爱情历经九九八十一难,那年冬天走进长安,西原却染上了天花,香消玉殒。陈渠珍无钱埋葬藏族妻子,欲哭无泪,最后找到湖南会馆,借了点钱,才将爱妻葬于大雁塔下。西藏的女儿魂殇长安,与帝国的公主薨于逻些(拉萨旧称)一样美丽与凄怆。
一梦将醒,时间的倒淌河流过百年、千年,向南看,前方共和县就是唐蕃古道的正道。1300多年前,文成公主和亲,在礼部尚书江夏王李道宗的护送下,从长安城出发,沿唐蕃古道迤逦而来。推着佛陀12岁等身像,后边跟着一大群大唐工匠,朝着青藏高原一路向南,一走就是两载。前方是花石峡,是黄河源,是玛多,是紫山(巴颜喀拉),是鄂陵湖,一代赞普松带着迎亲仪仗队在那里等待多时了,望穿秋水。
那个上午,太阳高照,共和县蓝光闪烁,胜却青藏天空的哈达蓝,烟岚浮冉。他听到巴颜喀拉和阿尼玛卿的心跳,大汉与藏民族和谐的脉动。唯见水袖空抛,锅庄舞脚步踢踏,中原祈雨的鼓点时断时续。经过大唐文明春风雨润,还有梵呗嘹亮,长号归化过的苍生,杀戮化作虔诚,高原守望,成为一种初心和执念,一种生活方式?!他问天问地,亦问自己。车至前方,与那片蓝色的海相近将近,他终于看清了,那是共和县境内连绵不绝的光伏基地的采光板啊。
爱如电,兄弟情,雪域高原上,汉族与藏族,还有门巴族、珞巴族、回族、夏尔巴人、达曼人,就像红石榴一样,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谁也离不开谁,万年如斯,千载如斯,百年依然。
冷泉将远,切吉草原沿时光之河倒淌过74年,何处传来了骆铃声,一路逶迤而来,两万多头驼队从兰州城、西宁城连绵成一道长长的城。他遽尔醒了,看一位将军屹立在巴颜喀拉和昆仑山上唱大风,身后是长长的驼队。他就是青藏公路之父慕生忠,青藏公路未开通前,慕生忠带着数千个牵骆人,赶着两万多头骆驼,熙来攘往地行走在唐蕃古道上。可是从内蒙古和西北买来的骆驼适应不了青藏高原的海拔,死亡率极高,几乎隔几公里倒下一头骆驼,很快被荒原狼围上来,撕咬而尽,留下一架架白骨,成了唐蕃古道上的路标。
驶往共和县与兴海县的路上,他们不时停车,路两旁,仍旧有风化骆驼骨和野牦牛头骨,横于地上,野茅、芨芨草和狼毒花从动物的眼睛长了出来,仰头望着天空。
天真蓝,那一刻,他仿佛听到阿尼玛卿和巴颜喀拉所发出的声响,惊天动地,那是唐蕃古道上的历史回声与绝响吧。
且看果洛笔记之二《阿尼玛卿的诱惑》。
(作者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