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庄的这座小院遭遇过炸弹空袭，在中共党史里很出名。进院时，我的手中握着一只保温杯，里边泡着枣茶。红枣原产于中国，我杯中的大枣是此地的特产。
1948年4月13日，中共中央机关和解放军总部辗转来到河北省阜平县城南庄，此时距他们撤离延安已经一年零一个月了，毛泽东和周恩来等同志就住在这座小院里。这是中国共产党面临重大考验的一年，解放军在西北、华北、东北和山东与国民党军队展开激战，各解放区加紧生产支援前线，同时还要在延安的失守与收复上和国民党展开全面的舆论战。
这个时候，南京国民政府正在召开“第一届行宪国民大会”。5天前，蒋介石在大会上作了《施政报告》，意味着此后国民党的军事进攻重点将会集中于城南庄所在的晋察冀解放区。
中共中央此刻也在酝酿着一项意义重大的工作，就是针对南京的“国民大会”，倡导召开“新的政治协商会议”，停止内战，组建联合政府。
我打开保温杯，一股香甜之气氤氲而上，直触鼻端。杯中的枣茶是酒店的赠饮，两颗焙至半焦的大枣、几粒枸杞和一朵杭白菊，因为今日拜谒城南庄，便特地泡了带来。其实我心中想的是，以我对党史的了解，中共领导人开会，是将工作和会议生活化，随时随地进行。那么，他们在城南庄是否“生活化”地喝过枣茶？这才是这篇小文关注的重点。
中共中央领导人经过一年多的转战，虽然艰苦程度较长征时爬雪山、过草地要改善了一些，但他们的精神之疲惫，身体之劳乏，或许已经接近极限。为此，安神助眠已经成为极为重要的大事。
“酸枣仁汤治失眠，川芎知草茯苓煎，养血除烦清虚热，安然入睡梦乡甜。”（《汤头歌诀》，药方出自《金匮要略》）然而，这也办不到，川芎、知母和茯苓都只能去敌占区的县城或更大的城市抓药。
既然困窘至此，就只能从汉文化传统中著名的“代茶饮”上想办法。那么，在城南庄煮一壶“酸枣仁红枣茶”怎么样？
酸枣树乃河北农村常见的灌木，农民秋冬季搂草打柴途中，常会采摘些酸枣给孩子们当零食，吃剩下的枣核便是著名的中药材“酸枣仁”。用大枣和酸枣仁一起煮茶，虽然比不上传统方剂“酸枣仁汤”，但它既能解渴，也有清热安神的功效。
煮枣茶说起来简单，其实不易。河北农村烧灶的柴火太珍贵了，多半都是去年秋收的秸秆，如今已是4月，不会剩下多少，若是为了烤枣单独生火，便是败家行径。所以，烤枣通常是利用烧饭之后灶膛中的余烬，将盛粥用的铁勺伸进去，勺中放上两三枚大枣和一小把酸枣仁。此时要有足够的耐心，有节奏地绕圈晃动铁勺，慢慢地，不间断地晃动，让大枣在勺内不停地翻滚，让酸枣仁围绕大枣旋转，保证火力能够炙烤它们的各个侧面。如果火力过大，大枣和酸枣仁会被烤成焦炭，但若火力过小，枣茶不香，也没有颜色。必须得将大枣炙烤到表面呈现出匀称的黑斑，酸枣仁将出油而未出油时，枣肉熟甜，枣香飘荡，才算恰到好处。
在城南庄住了半个多月，或许就有“大枣酸枣仁茶”的功劳。其间，毛泽东主持写作并完成了几个重要文件。4月30日，“城南庄会议”召开，中共中央向全国发出了著名的《纪念“五一”劳动节口号》，号召“全国劳动人民团结起来，联合全国知识分子、自由资产阶级、各民主党派、社会贤达和其他爱国分子，巩固和扩大反对帝国主义、反对封建主义、反对官僚资本主义的统一战线。”同时号召“各民主党派、各人民团体及社会贤达，迅速召开新的政治协商会议，讨论并实现召集人民代表大会，成立民主联合政府。”
也就在同一天，国民政府在南京召开的“国民大会”通过了《全国总动员戡乱案》。5月2日，中共中央就《关于邀请各民主党派代表来解放区协商召开新政协问题》给中共上海局作出了详细的指示，让他们积极联系居住在“国统区”和海外的近百名民主人士，制定护送他们北上进入解放区的周密方案。
城南庄中共中央驻地的院门外有一盘石碾，碾盘上晾晒着一些农民挖来的中药材。我坐在石碾旁边，慢慢啜饮杯中枣茶，思如潮涌。尽管过去了70多年，如今设身处地回顾这段历史，依然忍不住替他们忧心，因为真是太难了，他们要怎样才能撑过来啊。
当时内战持续了两年多，解放军越打越壮大，中共中央也走出陕北的偏狭之地，赢得了统一全中国，至少是统一长江以北地区的机会。在如此有利的形势下，中共中央反而提出召开“新的政治协商会议”和组建联合政府的建议，就是为了避免内战长期化，显见得胸怀广大。
我望着近旁的碾盘，发现碾道非常狭窄，这只能是人力推动的石碾。全村只有这一处碾盘，村民们在这里会碾些什么粮食？我猛然回想起50多年前，我在沧州的姥姥家住过几个月，那也是春荒时节，家中的粮食很少了，姥爷到生产队的碾盘上去碾“红薯干”，然后回到家中再用石磨将碾碎的红薯干磨成红薯粉。我推不动石磨，只能帮着给红薯粉过箩。红薯粉好吃么？用它蒸出来的窝头或贴出来的饼子黑红发亮，橡皮般的黏牙，有股子令人生厌的甜腻滋味。为此，我这一生再也不肯吃一口红薯粉制成的食物，连红薯淀粉也不用。
城南庄会议前后，村民们在石碾上碾的或许就是红薯干，或者是高粱米。中共中央领导人的主食，应该就是“红薯粉窝头”或者是加了“榆皮面”的“高粱面饸饹”。这些食物，营养是谈不上了，至于维生素嘛，春荒时节四月天，最多只能在窝头和粥里掺些榆钱、苦菜、桑叶或苣荬菜，改善生活也只能是“野菜团子”吧。
中共中央领导人在此期间可以说是诸事繁巨，心力交瘁。城南庄的村民们既然在工作上无力分劳，又没有细粮给他们改善饮食，就只能取出家中为产妇、病人或走亲访友储存的大枣给中共中央。为此我可以说，城南庄的这些大枣，称得上是协助打赢解放战争，召开“新的政治协商会议”，进而建立新中国的亲切且富含诗意的营养品。
我起身来到碾盘边，翻看村民晾晒的草药，心中想的是，大枣除了安神助眠，还有什么可资利用的功效？中共中央机关中应该有不少女同志吧，我的脑子里又浮现出《汤头歌诀》。“《金匮》甘麦大枣汤，妇人脏躁喜悲伤，精神恍惚常欲哭，养心安神效力彰。”这个“甘麦大枣汤”的方子是好的，况且城南庄地处太行山余脉，野生甘草不难找，农民家中也多半会有“浮小麦”（晾晒扬场时剔除的干瘪轻浮小麦颗粒）。
还有什么？治疗感冒的“红枣葱白茶”？不行，4月的农村，窖藏大葱早便用完，而小葱才刚刚播下种子不久。但可以用“红枣生姜茶”发汗退烧嘛，没有鲜姜，干姜的功效更劲。
我发现碾盘上的草药里有野生的党参和黄芪。“党参红枣茶”好啊，能调和脾胃，润肺止嗽，算得上是吸烟熬夜者的恩物。“黄芪红枣茶”也是好东西，黄芪补气，红枣补血，专治气血两亏。还有，我怎么忘记了，阜平县出产极好的五味子，农民常会摘来晒干备用，或是卖给收购药材的商贩。“五味子红枣茶”能益气生津，止渴安神，多好啊。
我喝净杯中的枣茶，心中不由得感慨。回顾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建国史，我总是在想，要创建一个全新的中国，艰难险阻是全方位的、立体的、事无巨细的，领导者们需要细致地工作，更需要高超的智慧和超强的体力，除此之外，就地取材，化腐朽为神奇的创造力和想象力，一样也不能少。至于事情的结果，大家都知道了，“城南庄会议”之后，只过了一年零五个月，第一届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在北京举行，大会结束的第二天，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
（作者系天津市作协副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