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华夏周末

阿尼玛卿的诱惑

徐剑

《 人民政协报 》 ( 2023年04月29日   第 07 版)

过了花石峡,车子转向德马高速,一条高速直抵果洛州地界。风一样驰骋,仿佛还骑在放牧的藏马背上,起伏上下,原来是过冻土地带,夏天热溶、冬日冰凝,路有些变形了。刚才,在花石峡一家清真小馆吃了碗面条,点了几盘菜,有手抓羊肉,多啃了两块,有点撑,抑或因为同行说花石峡水不好,撑肚子,他喝了几口云南老家带来的普洱茶。颠簸了一阵子,终于驶向通往果洛的高速公路上。

看表,已是下午两点多,他有点困,很快便沉入梦乡。梦境很奇怪,一只怪鸟从头顶掠过,浅绿色的,鸟之唇上还画着老虎,这是一只怎样的怪鸟啊?

阿尼玛卿雪山能告诉他吗?

雪山三缄其口,无语俯瞰众生,岿然于前方。紫光夕阳,映在雪山之巅。彼时,阿尼玛卿落日,在雪山之巅镀上了一层金,雪山反光,呈现日照金山。驼峰航线上,一架美军运输机飞了过来,前方金山如塔,仿佛要迎面撞来,吓得飞虎队机长一阵紧张,爬升,不断拉起操纵杆,目测,超高,往上拉高,大约九千米之上,还在抖动,紧张之中,他们惊呼,驼峰航道上,有一座大雪山,高于喜马拉雅。

飞机落在昆明巫家坝机场,机长跨下舷梯,向陈纳德将军报告。说在今天的驼峰航线上遭遇了一座神山,巅峰皆覆盖皑皑白雪,目测,比珠穆朗玛还高。真的吗?当然,长官。

Good!陈纳德跷起大拇指。交代塔台,机组飞越那座大雪山时,要注意爬高,不要撞山,并将这个目测高度,通知美国《国家地理杂志》,引起很大轰动。可是美国地理学家将信将疑,提出质疑之处,有人甚至揶揄,陈纳德的航空志愿队,多兵油子,飞行中喝了酒吧。面对诟病之词,美国空军和气象局要确定这座山的高度,遂派联合测绘组,飞往中国,进入兰州城。从上世纪30年代约瑟夫—洛克小道,打马而行,入青海境,过日月山、大切吉和花石峡,往果洛迤逦走来,一步步地接近雪山。用经纬仪一测,测出了阿尼玛卿的高度,还是高于珠穆朗玛。可是许多人仍不免怀疑,就连美国圆珠笔大王雷诺也不相信,个人出资,选了最优秀的地理学家、测绘工程师,组队再次前往中国。入青海境,青海马家军还派兵一路护送,终于抵达阿尼玛卿雪山前,真正测得神山的高度,为7000多米,确认低于喜马拉雅。

新中国成立后,国家测绘局派武汉地质大学登山队,攀登阿尼玛卿雪山,也许是因为仪器高山缺氧,测得阿尼玛卿的高度为7200多米。后来,国家测绘局最终确定雪山高度为6282米。

那天下午,西宁天空蓝得炫目,长云浮冉。入果洛州前,在高原病医学中心,他听到吴天一院士讲这个故事时,神色讶然。马背青山,黄河万里遥,吴天一院士英语好,策马走遍青藏高原,进行高原病调查。当年写青藏铁路时,他与吴院士相识。彼原名依斯玛义·赛里木江,1935年生于伊犁一位塔吉克族有钱人家,年少时,被国民政府接到南京上学。骑毛驴、坐马车,他从新疆来内地读初中高中,后考入中国医科大学,毕业时,一度去了抗美援朝前线,所幸,战争的硝烟已经沉寂下来。回国后,转场至青海人民解放军516医院,他还参加了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屡建战功。后来,家人皆去了国外。而他则根系青藏高原,黄河青山、青海长云,悉心研究高原病,成为“双料院士”。

上世纪80年代,吴天一带青海登山队,与日本东京帝国大学登山队,在阿尼玛卿雪山下展开了一场高原病研究。登山,雪落无声,却是一场意志、躯体乃至生命极限的比拼,与血红蛋白携氧量的竞赛。日本帝国大学登山队征服了N座8000米以上海拔的雪山,颇有几分倨傲,没把中国人放在眼里。彼时两国登山队,一个由从海平面的东京出发,向中国青海驶来,目标是阿尼玛卿。而中国登山队,则从西宁出发,以逸待劳,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吴天一院士说,日本人的医学测试仪器造得轻巧、精致,而我们则很笨重,铁疙瘩一般,要好多头牦牛驮着,方能上山。他们择神山阴坡而上。第一个台地,从海拔3600米出发,可谓旗鼓相当、不分伯仲。然而,日本人登山服的轻巧、保暖,让吴天一院士印象颇深。冲击第二台地,海拔4600米,建大本营,日本东京帝国大学登山队则露出败象,已经有五六个人出现了严重的高反。随后,还要往海拔5000米的地方攀爬,才住了一天晚上,日本登山队已经稀里哗啦。10名队员有7名得了高反。日本登山队长酒井秋朗也出现了高反,他找到吴天一院士说,我们撤吧,不想将自己骨头扔到雪山顶上。

不登顶阿尼玛卿啦,那上边仙境般的美啊!吴天一问道。

不,吴先生,我们还想活着回到日本。抱歉!酒井答道。

好吧。中国青海队一定要登顶,这是神山的诱惑。

那一次登山,吴天一所带的青海队登上阿尼玛卿,拿到所有登顶的生理测试数据。这为他后来在世界高原病学大会论文发言奠定了科学基础,凭借这份荣光,中国工程院成立时,他当选为第一批医学院士,后成为中国医学科学院学部委员,成为中国高原病研究的第一人。

阿尼玛卿在望,前方,雪山屋脊渐次清晰起来。他从睡梦中遽尔醒来,这难道就是阿尼玛卿吗?看表,时间正好下午3时许,过花石峡后,行车不过一个多小时,他有点惊讶,憧憬已久,痴迷数载的神山居然如此贴近,梦醒将至,得到太容易了,激动与好奇尽失。可是他仍旧禁不起阿尼玛卿的诱惑。

雪山主峰越来越近,他喊停车,可近观阿尼玛卿。两辆车的人皆下车,伫立于高速公路的隔离带前,留下了一张合影。

登车继续朝前,他想一睹阿尼玛卿的冰川风景,过了神山垭口,在离冰川仅三四百米处,再度停车,轻轻地走近,一如风雪故人归。可是天刹那变阴了,不远处冰舌,蒙了一些尘土,黑黝黝的,像大海涌动的泡沫,潮汐涌来。他站在距冰川最近之处,拍下雪山之姿,阿尼玛卿神山诱惑的好奇与探险,忽然委顿下来,铁马送吾于神山之巅,不付艰辛,如履闲庭,让他的雄心和豪迈黯然失色。彼时,一辆吉普车戛然而止,车门打开,走出一少年喇嘛,手中拿着一沓沓厚厚的经文纸,红的黄的蓝的白的,小喇嘛手一扬,经文朝天空一撒,随风飘逝,一片彩蝶轻灵飞下,朝着神山飞去。天上,一只只吉祥鸟掠过阿尼玛卿雪山。

且看下一篇《年保玉则,天神的花园》。

(作者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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