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生日是农历三月二十六,每年总与“母亲节”相差不几天。母亲节快到了,我想给母亲写一点文字,尽管母亲已经去世三年,尽管母亲不识字,但儿子的心声她会感觉到的。
我的妈妈只是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村妇女,爸爸在外教书,常年很少回家。曾祖母、爷爷、奶奶、我们弟兄仨,全家八口人,七个在农村,上有三个老人,下有三个孩子,全靠妈妈里里外外张罗。那时国家普遍经济困难,我们能吃饱穿暖,已是非常不容易。从我记事起,总看见妈妈一起床就风风火火到生产队地里干活挣工分,一回家就慌慌张张做饭干家务。常常深夜醒来,妈妈还在油灯下纺棉花、织布、缝衣服。
在外人眼里,我们家老的老小的小,日子愁死人。但妈妈却不卑不亢,淡定地打理一切。我们家的日子反而不显山不露水。
妈妈在家族里排行是长房长妻,本家族的七七八八还靠她出面张罗照应。且不说婚丧嫁娶的前三后四,如何劳心费神,仅家族里几位老人逝世时的穿老衣、剃光头,都是妈妈亲力亲为,就足见妈妈的胆识过人。
妈妈皮肤过敏受不得冷风,一遇冷风就会满身出凉疙瘩,奇痒难耐。但为了生计,她忍着病痛在大冬天也照常上工干活。有时冬天从田地里回来,她的凉疙瘩出得脸都肿了,看着妈妈难受的样子,我们害怕又心痛得直哭。可是妈妈从不因此而休息。
妈妈自己有过敏疾病,就特别害怕我们受凉。冬天睡觉前,她都自己先躺到被窝里,暖热了被窝后,再给我们脱衣服进被窝。早上起床,也是先把衣服塞在被窝里暖热,再往我们身上穿。
“文化大革命”时,爸爸因为当了个中学校长,就成为走资派。遭学生揪斗,无法忍受,爸爸就逃到深山去躲避。红卫兵小将气势汹汹地来家里要人。我们看见来人屁股上吊着长刀匕首,吓得不敢回家。但妈妈却面无惧色地该干什么干什么,压根不搭理那帮革命小将。该下地干活时,妈妈严肃地告诉那帮小将,好好替我看住门户,东西丢了我找你们算账。说罢,门也不锁,就下地走了。一帮小将只好悻悻而去。
1978年,我参加高考,到大城市读书。母亲找人用家里的桐木板钉了一个木箱子,倾其所有给我准备了一大箱子的生活用品。
临行前,母亲特意交代我:“箱子里放有用家里粗布做的衬衣,还有一张土布做的包袱皮儿,别嫌这个土气,你穿着它、用着它,就不会忘本。能考上大学是你的福气,咱不和人家比吃比穿,但要和别人比学习。”
入学后,同学们天南海北聚到一起,意气风发、学习热情爆棚,夜自习的教室,座无虚席,还常常有同学通宵学习。
我常在学校教室熄灯后,跑到路灯下继续看书。路灯下有个水泥台,我就拿着那个包袱皮儿铺在屁股下,正好当垫子。从城市来的同学不识包袱为何物,总喜欢好奇地拿过来端详半天。
一次,我们几位同学到一家废品收购站的旧书堆里淘书,我拿着那个包袱皮儿,同学们淘来的书,一包袱全兜下了。这一下,同学们见识了包袱皮儿的威力和实用。再去淘书时,就再三交代我:“别忘了带那个玩意儿。”
放假走时,我找几本书刊和随身衣服,包一个小包袱,利利索索离开。假期结束时,我包一个大大的包袱,带来家乡的土特产和新换季的衣物。
包袱皮儿,一块方布,装东西可大可小、可多可少、可方可圆、可硬可软,真是百变魔袋。几千人的学校里,背着包袱皮儿的学生,我算是独此一家。
当初,也有不少同学讥笑我的包袱皮儿“土”,但慢慢地大家对它刮目相看,记住了它,喜欢上了它。
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我还是用妈妈给我的那个包袱皮儿包裹着行囊去上班,我背着包袱走来走去,也有不少疑惑的目光,但我很坦然,甚至还有点惬意。
我慢慢混出个模样后,有了旅行包、旅行箱,用包袱皮儿少了,妈妈总是说,做人要知足,要正派,要感恩。有时拉家常,她会叨叨,谁在咱家困难时帮过咱,你可要记住报答人家;谁家困难,你有条件还是帮帮他。
我要到北京工作时,家里人都不理解,劝我说:少年离家老大回,别人都是年龄大了从外地往本地调动,你怎么反着来,年轻时在家门口工作,老了反而去远处了?只有妈妈坚决支持,她说:“我知道你心野,能走多远就走多远,离家远了好干工作,没有三亲六故去找你、缠你,才好秉公办事。”
临行时,母亲为我整理行李,又特意把那个包袱皮儿包裹一些家乡特产,装在车上。
到北京后有了各种旅行包、双肩包、公文包,那个包袱皮儿用得越来越少,偶尔看见它,总忍不住拿起凝视一番。搬过几次家,也常记得用它包裹杂物,很好用。
如今,我寻找那个包袱皮儿,已经不知藏在哪里了。
但那个凝聚着母亲谆谆教诲的包袱皮儿,那个在我艰苦求学中立下汗马功劳的包袱皮儿,已刻在我的记忆里,有时梦中旅行还会背着它云游四方。
(作者系第十三届全国政协委员,中华全国供销合作总社原副主任)